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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赵铎死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秦惠方能把自己害到而今这个地步的话,当看到文德殿中躺着的那一个后,他最后一丝希冀也终于消弭不见。

——小黄门瘫倒在地上,五窍处都是凝结的黑血,整个人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形状。

“那『药』粉中带着毒,想来是不小心吸进了口鼻中……”

孙兆和向张太后解释道。

赵颙已经坐了起来,虽然脸上依旧满是虚弱,却并不妨碍他拖着病体认错。

“是儿子行事不当,才失了证人……眼下人证不在,再难揪出幕后指使……”

这种事情,自然怪不得作为受害者的赵颙。

被匆匆宣来的赵铎等了半日,也未听得什么交代,又是尴尬,又是烦躁。

他一心想要说两句,好洗脱身上的嫌疑,却又觉得自己此刻的存在实在有些多余。

反而是赵颙先同他打起了招呼,问起几个侄儿、侄女的情况来。

赵铎如同吃了苍蝇一般,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他不知道兄长究竟有无听说这些时日的传言,然而当着张太后的面,自己若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会叫人觉得城府深厚,可若是特意把事情点明,又着实有些痴傻。

他这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自然惹得赵颙生起疑来,问道:“四哥这是怎的了?”

又转头同张太后道:“母后不消担心此处,儿子眼下已经大好,殿中又有医官,实在不行,四哥也在……”

赵颙大病初醒,精力不济,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那意思却十分明显,孰料他话未说完,一旁的济王妃却忽然『插』口道:“四哥也忙了许多日,侄儿侄女都还小,不妨先行回去罢,此处有我即可。”

这对夫妻一个有心将人劝走,一个真心想把人留下来,一人礼貌周全地说三句,另一人气喘吁吁地补一句,『逼』得赵铎全不知如何回话。

赵铎不敢应是,生怕一着不慎,自家当真要陪在文德殿,最后若是出了事,又惹得一身腥。

可他也不敢拒绝——兄长病了,作为弟弟不主动侍疾就算了,竟是连陪同都不愿,传得出去,他还焉有名声在?

张太后坐在一旁,面『色』愈发难看,过了片刻,终于忍耐不住将其余人打发出去,复才当着赵颙的面,对着赵铎问道:“四哥,而今你也不必瞒着——三哥昏了这样久,他头次席间吃酒中毒,究竟是不是你惹出来的事情?”

***

“听说上回礼部好几个人联名上书,夸赞济王仁心宅厚,有先皇之风。”

天『色』尚早,顾延章今日难得地按时回了府,季清菱便同他说起话来,到得后头,忍不住问道:“他当日病得这样重,而今时日尚短,当真已经能够大好了吗?”

没有人知道上回大朝会之后,文德偏殿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自这天开始,济王赵颙终于醒来,身体一日也好过一日,可魏王赵铎却忽然染了风寒,吃了许多『药』也不管用,一直卧病在床。

顾延章在的是提刑司,并不是皇城司,自然不清楚宫中情况,他听得季清菱问,一时也答不上来,只道:“不曾在衙门里得见他,也未曾见他上朝,若是已然大好,便是回不了衙门,也该去大朝会罢?”

季清菱道:“外头都在传若非济王殿下顾及手足之情,又兼宽宏大量,四大王怕是早已声名尽毁。”

赵颙的名声一向不太好,凭着今次对弟弟的宽宥,倒是博了不少人的好感,无论朝堂之中也好,市井里也罢,居然渐渐起了一股给他说好话的风气来。

对于季清菱而言,无论是赵颙还是赵铎,都没有给她留下过什么好印象,尤其前者,能将李程韦收在麾下重用的,可想而知其人品行。

她想了想,问道:“五哥,李家的案子还没有什么消息吗?”

顾延章摇头道:“案子已经是大理寺主理,我也不好时时去催。”

两人正说着话,秋『露』从从里间出得来,递了张单子给季清菱,道:“夫人,这是今次要给柳府送去的节礼。”

顾延章正好扫到一眼,奇道:“怎的有这样多的墨?”

季清菱笑道:“除却给先生的,也备了些给师娘入『药』,上回去鄜州寻了些好墨,说是能治血痢,一旦遇了痈肿发背,也有得用的时候。”

顾延章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咱们剩得还多不多?”

季清菱道:“还能腾挪出一点来,可是有什么用处?”

顾延章道:“若是剩得多余的,给杜兄的女儿送一点去罢?”

季清菱忍俊不禁道:“那小儿只有几个月大,旁人不是送镯子,便是给些顽具,你要给墨块,连笔都拿不动的年纪,你叫她拿墨来作甚?”

顾延章笑道:“而今先送去叫他家收着,过上三四年便能使了,鄜州墨用的松烟漂亮得很,放久了香气还更浓——上回我去先生家,他已是给外孙女把将来习字的纸都裁好了,既如此,咱们索『性』帮着把笔墨纸砚都备齐,也早点了了一事。”

季清菱应了是,自吩咐下头人去库房中把墨块包了送往杜府,又道:“说起墨块,我小时候用过延县做的墨,比而今这些地方产的都好,都说墨黑不难,淡却难,那墨块颜『色』淡,香味也浅,写起来却是顺滑得很……”

顾延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着笔墨纸砚同季清菱说了一阵闲话,等到厨房来问饭了,才停得下来。

过得两日,杜府里头来人到了谢,又送了回礼,不过几样时鲜水果。季清菱杂事繁多,问明柳沐禾母女身体都好,便放下了心,常叫下人来往,自家三五日才过去一回。

这日正遇得休沐,顾延章有事,一大早便去了衙门,季清菱头夜睡得迟,早上便起得晚了些,她还坐在偏厅吃早食,门房却是传进话来,说是杜官人上门寻顾延章。

秋爽奇道:“前两日不是说杜官人尚在祥符县,今日才回来,怎的竟是先来咱们府上?”

季清菱也觉得奇怪,忙叫把桌子收了,将人请到会客厅。

杜檀之身上还穿着官服,连靴子都没换,上头湿漉漉的全是雪水。

季清菱问道:“杜三哥可是有什么要事?五哥去了衙门,怕是要晚间才能回来,若是事急,我叫人去寻他?”

杜檀之略略犹豫了一下,道:“的确是件麻烦事,也有些着急……”

他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道:“若是在提刑司的衙门里头,我便自去寻他罢。”

问得明白了,居然连茶都不喝,径直告辞而去。

一时秋『露』进得来,小声同季清菱道:“我听杜官人身边亲随说,这一位在外头连着办差一个多月了,今次连家也不曾回,是先来咱们府上的。”

***

季清菱很快知道了杜檀之匆匆而去的原因。

自衙门里誊抄出来的宗卷就摆在桌上,上头的字迹潦草,幸好只有薄薄的十几张纸,她只花了一点时间,便全数翻完了。

案子并不复杂,状告者乃是李程韦,被告者姓陈,唤作陈四渠,原是祥符县中一间布庄的大掌柜,被诉盗卖铺中布匹、偷盗银钱。

祥符县衙收了状纸,便有衙役上门搜查,果然在其家中寻出银钱若干、上好的蜀锦数十匹。

因那陈掌柜抵死不认,偏偏状告者人证、物证俱全,便被县衙收押入监,拟等上奏得复之后用刑审问。

其时乃是隆冬,陈掌柜年事已高,入狱不过十余日即得了重病。正巧此时人证忽然翻供,陈掌柜家又寻到了证据,说那些个被衙门搜出赃物俱是旁人寄放。

陈家在祥符县有些年头,几个耄老出面作保,将人从监牢中接了出来。谁料得这一头祥符县衙还在查案,那一头陈掌柜才出了牢门,就得了寒痢,不过一二日功夫,人便没了。

被告者既已不在,李程韦也撤了告诉,陈家后来大闹过几回,不知怎的,最后不了了之了。

这案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且不说陈掌柜是出狱之后才得病身故,便是在狱中没了,也不过被报一个瘐死而已。

季清菱越看越觉得奇怪,问道:“这样久远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怎的忽然又翻了出来?”

“杜兄巡察到得祥符县,陈家人自找上的门,说是疑心从前李家收买大夫,将那陈掌柜给『药』死了。”顾延章解释道。

季清菱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问道:“是李程韦被抓的事情传过去了罢?”

李程韦敢在祥符县发起状告,自是有所凭借。陈掌柜本来还要靠着李家吃饭的,无论财、势,俱是无法匹敌,陈家即便当时觉得受了冤屈,可想要去同李家作对,何异于以卵击石。

此案发生时大李氏尚在,后来她人也没了,陈家眼见李程韦越发势大,又被敲打了这一番,如何还敢妄动,自然老老实实。

然则今时却不同往日。

一来李程韦被陈笃才指认,又给拉去坟前开棺,众目睽睽之下,虽说本人抵死不认,可他被京都府衙收押入监,京师中人听闻其身上背了杀母杀妻的大案,自然别有想法。

二来当年主审陈掌柜一案的祥符知县早已离任,现如今在工部任职,虽称不上官运亨通,却也一直顺顺当当。

俗话说得好,官官相护,陈家不敢找现任的知县,毕竟让新官去翻原任的案子,原主还是朝官,不仅讨不了好,又会得罪人。

但范尧臣新政之后,大理寺中靠着翻查旧案扶摇直上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比起祥符县的官员,杜檀之这样急欲升官的新进,显然更有理由去找从前知县的茬。

陈家也许在京城寻不到什么大靠山,却能分辨出当日是顾延章『逼』得李程韦坟前开棺,有柳伯山这一重关系在,前来巡查的杜檀之对李程韦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说人死得蹊跷,认定是当日的大夫下了毒,势要开棺验尸。”顾延章道,“祥符县接了状子,起坟开棺,骸骨并无中毒痕迹,正好杜檀之听了那陈掌柜死前症状,实在有些耳熟,他指点仵作验看,果然在尸首颈后……”

季清菱忍不住坐直了身体,脱口道:“大李氏……”

顾延章的声音微冷,应道:“俱是长针刺入后颈而亡……”

“给陈四渠问诊的大夫姓张,原在祥符县也算得上小有名气,不知怎的,多年前迁去了外地,而今的祥符知县唤作姜成德,从前转过三任州官,他听得仵作说了死因,着人审问张大夫的故旧——幸而其人没有走得太远,尚在酸枣县——便急遣了衙役去捉人。”

季清菱屏住了呼吸。

顾延章只顿了顿,便继续道:“衙役到得酸枣县,寻得张大夫,其人全在喊冤,直说陈掌柜之死同他并无半点瓜葛。”

“此案涉及人命,檀之已然提了勘异,他今次入京,拟同大理寺副卿禀报之后,便要回祥符县复审。”

***

刚过小寒,祥符县中就又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足足六七日没有停歇。这日一早,还未到点卯,衙门口几个人便拖着铁铲清起了外头的积雪。

时辰早,天气又冷,路上自然空空『荡』『荡』。

一名杂役眯着眼睛往远处瞅了瞅,见得路尽头忽然来了几个黑点,随口道:“陈家的来得这样早?”

旁边有人跟着望了过去,接道:“等了这许多年,好容易得了机会,能不着急吗?”

“到底是杀父之仇。”

听得两人闲话,一旁的老头笑着『插』道:“倒也未必,姓陈的那一家几时好相与过,你二人生得晚,怕是不曾得见,问老唐就晓得了。”

“唐叔!”两个杂役不约而同地转过了头。

一人将手中铁铲随手往地上一放,凑过来道:“唐叔,陈家虽是吃得咸了点,也未见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啊。”

被称作老唐的也是个杂役,瞧着约莫五六十岁,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没甚出奇?当年李家在县里头足有十五六个布庄子,都是陈老斧一人打理,管了几十年,管到后头两家闹上衙门的时候只剩四五间,这哪里只是‘吃得咸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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