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暗器是沾了剧毒的七星镖,穆桃浅的功夫向来又狠又准。六扇门内与她棋逢对手的少之又少,何况如今又使出了七星镖,所幸魏卿迟派出的人手并不多。
轰隆隆的雨声依旧,血水混着雨水渗入土地,或是流向深渠。魏家兵伤亡惨重,只剩下一半的兵力可以维系。天色渐渐暗下来,可魏卿迟却固执地在雨中守护着那几个箱子。
雨并没有要停的迹象,穆桃浅走上前,拍了拍魏卿迟的肩膀,“在援兵来之前,我们先躲一躲,恐怕他们还会再来。蠹”
魏卿迟并不作声,也没有拒绝。穆桃浅费了些工夫才把魏卿迟重新扶进车里,连带着那只木箱。
“夫人,咱们下一步该如何走?”下人问着穆桃浅髹。
穆桃浅环顾着四周,深山老林,驿站又很远,路途泥泞,趁着天色还不算晚,她指了指半山腰,队伍便向山中进发了。
山林里的夜来得很快,可能一炷香的工夫,便漆黑一片了。这个山洞很大,魏家兵和下人在洞口避雨修整,山洞深处,穆桃浅和阿照架起了火,噼啪的柴火声带来了丝丝暖意。阿照在火上熬了些粥便躲到了洞外。穆桃浅扒拉着柴火,火光把四周照的通亮。
魏卿迟好似个哑巴,他赤、裸着上身,双臂环膝坐在火旁,身后靠着那个视如珍宝和带来祸害的木箱。洞外的雨依然磅礴,山洞里这小小的一隅,却令人心安。穆桃浅盛了些粥递到魏卿迟的面前。
魏卿迟回过神,他接过粥碗,却捧在手心没有喝。
“你知道来者何人?”魏卿迟问道。
穆桃浅抿着唇,想了许久也不知要如何作答。
魏卿迟瞧她这幅模样,却苍凉一笑,自顾自地说道,“是闾邱辕。”见她不说话,他又说道,“你如此帮衬我,可否与我站在一边了?”
穆桃浅只是穿好被烘干的外衫,回应道,“只是不想看你身陷囹圄。”
“你可知我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魏卿迟随口问道。
穆桃浅与魏卿迟对望着,她蹙起眉中,只摇摇头。从穆桃浅第一次见到魏卿迟,他便是遍体鳞伤,没有一片皮肤是好着的。那些伤痕都是陈年旧伤,但大多是鞭伤。
魏卿迟抚摸着自己凹凸不平的伤口,缓缓说着,“这些都是狱卒打的。”
狱卒?穆桃浅一怔,不禁问道,“你不是小乞丐吗?竟然也吃过牢饭?”
魏卿迟哼笑着说,“本老爷何时告诉过你我是乞丐了?”
穆桃浅紧紧的攥着拳头,他的一切都是迷,就算在魏卿迟身边这么多年,她依然无从知晓他的全部,甚至连仅知道的一部分都真假难辨。
“我在碎石场呆了整整两年,脚上拴着铁链,每日天黑便起来背石头,一直干到暮色四合才肯给口饭吃。但那时年岁小,就算是仅有的一点儿口粮,也会被抢了去,饿肚子是常事。”
魏卿迟眸光深邃,不堪的记忆席卷而来,周身即便烤着火,也阴寒阵阵。
“你……又是因为什么被关进去的?”穆桃浅试探地问道。
魏卿迟回转头,抿着唇笑说道,“因和东林一党有关。”
听闻“东林”二字,穆桃浅后脊一阵凉麻,东林一党因祸国言论而被一一正法,当年虽然她年纪尚小,但也知道整个京师上下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你小小年纪,又怎会卷到这些纷争之中。”
魏卿迟站起,也披上了烘干的外衫,随口回应道,“我是大明开过将领杨忠之后,父亲是当朝护国将军杨开。”
“什么?!”穆桃浅也从地上坐起,杨忠的名字她未曾听说,但杨开可不一样。大明素来有句话,定边关家绥城杨。杨开的名字在大明可谓家喻户晓,即便那时的穆桃浅还只是个跟在闾邱辕身后掉眼泪的小毛丫头,也知杨开上书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只是后来卷入东林党乱政妖言惑众等罪名,杨氏一族便在大明的土地上销声匿迹了。
“杨家向来忠烈,却因魏忠贤而家破人亡,我阴差阳错逃过一劫,如今为了活命,又认贼作父。”
魏卿迟说得坦然,穆桃浅却如坐针毡,只觉心下惶惶,“你……为何要和我说这些?难道不怕我把这些都全盘托出?”
魏卿迟凄然一笑,“你自来我身边,我便知晓你不一般,年纪不大却沉默寡言,每日绷着一张脸,心事重重。不管自愿与否,都是他人放在我身边的眼睛。可阿桃,我魏卿迟也是没出息的人,见你第一眼便甚是喜欢,你来了我从未想过让你走。即便你伤了我一次又一次。”
穆桃浅心上一紧,胸口便有些酸涩。面前的魏卿迟背身而站,他的身影不仅单薄,而且孤寂。
“那日你潜入房内,我便下了决心,就算有再多的后悔与不甘心,也要与你做个了断。今日大雨之下,你从远处骑马而来,原以为要置我于死地,没成想却又救我于水火。阿桃,在我心里,你便是可以托付生死之人。就算你不这么想,但我杨秦却认真了。”
魏卿迟回转身,眼眸中有些许闪烁。杨秦二字从口中而出,顷刻间,穆桃浅便觉得眼前的人变得如此陌生。她最听不得的便是这些话,穆桃浅咬着唇许久才说道,“你我之间横着太多事,除去其他,最最重要的便是夺了我的清白。就算没有前事,就算你是将门忠孝之后,我也一样想杀了你。”
魏卿迟走到她面前,想要摸摸她还未干透的发,但再三思量,还是放下了已悬在空中的手。
“不论我心上如何想,你心上已有心结。既然做了,我便不推诿。阿桃,我这条命给你了。你若愿意,我便与你相守白首,你若不愿意,待我完成大事,这条命随你处置。”
他回答的斩钉截铁,话中不再有玩世不恭,也不再有嬉笑怒骂。一本正经的令穆桃浅愈发不知所以。她慌乱中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软剑,边擦拭着沾血的剑身边说道,“这一难过去再说,你的命……我先收着。”
“这样甚好。”
“我累了,先歇息了。”穆桃浅话罢,便蜷缩着在火旁躺下。一天的奔波赶路和厮杀过后,穆桃浅确实累了,但她睡不着,可她不知要如何面对眼前的男人。山洞里没有草席,坚硬的石地上睡久了,咯得浑身疼。穆桃浅翻了个身,未合上的眼帘里,却映着魏卿迟脆弱的模样,火光中的魏卿迟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被水淋湿的牌位,用衣袖细细地擦拭着,随后又轻轻放回箱中。
穆桃浅就这样默默地看了许久,直到魏卿迟合上木箱,朝她而来,她才慌忙闭上了眼睛。魏卿迟在她身畔躺下,穆桃浅的耳畔是魏卿迟的轻浅的呼吸声,匹扑的火声令山洞里愈发静寂。
原来,他的纨绔之下,是一颗饱含摧残的身心。可那些顽劣与随性,到底是掩饰还是真实?或者,在杨家还鼎盛之时,他便也是纨绔的,而之前那般公子哥的模样,也不过是本性使然。
穆桃浅胡思乱想之中,冰凉的指尖忽觉一阵温热。却见魏卿迟的手已覆在她的手上。她动了动,魏卿迟越发攥得紧了。穆桃浅便也不再挣扎。
待火焰渐渐燃尽,外面的光华从洞口涌进来,穆桃浅才知这漫长的夜终于过去了。穆桃浅睁开眼帘,却见魏卿迟正出神地望着她。这样的夜,论谁也是睡不踏实的吧。
穆桃浅微微挣扎了一下,魏卿迟便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她翻身坐起,边整理衣衫边问道,“老爷什么打算?”
“等援军来,然后继续上路。”
援军在半日之后便来了,因是修缮魏忠贤生祠途中出了事故,当地官员早已人心惶惶。他们备足了车马和官兵,一路护送魏卿迟,生怕再有个闪失。
魏卿迟坐在车里,人马又走上了正途。
穆桃浅望着扶额沉思的魏卿迟,问道,“安歇东西你要怎么处置?”
“自然是放入生祠。”魏卿迟略显疲惫的说。
“你果真是疯了,这是何等危险的事。”
魏卿迟却笑道,“哪里危险哪里便安全。就算魏忠贤有一百个疑心,他也绝不会想到我把东西藏在他的生祠里。”
穆桃浅掀起帘子看了看车外,一马平川的驿道,照此下去,还要走上一天一夜。
“那以后呢?你又如何打算。”
魏卿迟眸中忽然闪现出异乎寻常的光芒,“自是寻找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