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祖母到底是怎么想的,偏偏点的是《四郎探母》这出戏,着实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江府大公子江波的大女儿江萳皱着眉头说道。
裴子晗却只是抬眼瞧了瞧台上正在唱着定场诗的杨四郎,没有搭话。
“好姐姐,这确定是杨家的公子吗?怎么这么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啊?”江府二公子江涛的小女儿江蓓瞪着一双大眼睛天真的问着坐在一边的自家姐姐江茵。
裴子晗瞧着江蓓那天真的模样,眸中不自觉的柔和了起来。仿若几年前的光景,她和母亲也是坐在这里问着相同的对话。
裴子晗记得当时的母亲笑答道:“他绝对是杨家的公子,只不过是太想家而哭泣罢了。”
那会儿她听了母亲的话半信半疑,原本想着许是这位杨四郎是真的太想家而哭呢。
却不想偏偏戏里的杨延辉是铁了心的走伤感路线,念了定场诗还不够,还要接着唱段西皮慢板:“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潜水龙困在沙滩……”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开春光好白鸟声喧。”
相比于铁扇公主出场的西皮摇板,不知道低了多少个情感八度。
以至于那会儿的裴子晗至始至终都在怀疑此杨延辉非彼杨延辉。
可如今再看才发现,其实剧本里始终没有否认杨延辉的出色。不然杨延辉也不会在众多俘虏中脱颖而出更不会得太后赏识被招为当朝驸马,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可是啊可是啊,他过得不好,从铁镜公主的言辞中就可以看到。
“我说驸马,自从您来到我国一十五载,一直都是朝欢暮乐的。我瞧您这两天。怎么总是愁眉不展的,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人总是过得很矫情。
在生死面前为了活命,可以不择手段,可一旦活下来,就难免想起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拿今时和往日做个对比,从前如何好如今就有多不好。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带着“月是故乡明”的有色眼镜看过去,钟鸣鼎食灯红酒绿终抵不过二十年故乡养育之情。
和杨姓一同拆开变成木易的,从来都不是家国情怀。正如同杨四郎开场的那一句介绍,杨四郎,生是大宋的人死是大宋的鬼。自始至终,他始终认定自己是大宋磁州人氏,也始终记得十五年前沙滩赴会杨家东逃西散的惨状。
“曾记得沙滩赴会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只杀得杨家将东逃西散,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辽国身上欠杨家欠大宋的数条性命,他十五年来依旧分得清楚记得分明。
死的人未必愿意连累活着的人,但活着的人却不能以此为借口忘记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杨四郎始终记得,绝不敢忘。
只是这十五年在辽国隐姓埋名娶妻生子,对于妻儿来说异国已是故乡,他却只能在这非凡热闹的地方过着孤独落寞的日子。
虽然杨四郎在整出戏里却是一直在哭,但他并不是由于软弱,面对的也不只是简简单单的选择。
在某种意义上说,杨四郎的困难就在于,无论他做什么选择都意味着背叛。而他的选择,就是在背叛的宿命中,坚守住自己做人的最后底线。
“胡地衣冠懒穿戴,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
也难怪堂堂七尺男儿跪在高堂老母面前哭的泣不成声。
为人子,他不孝。自小孔圣人教的“父母在不远游”他不遵循,擅改姓氏;为人臣,他不忠。国有难时未能战场杀敌为国效力,被俘反而投敌配了凤鸾。
可这些,他亦不愿做,却不得不做。
只有活着,才能为逝者鸣冤昭雪报仇,不是吗?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如今回头再看杨四郎那四句定场诗,只觉得血泪交加:“沙滩赴会十五年,雁过衡阳各一天。高堂老母难相见,怎不叫人泪涟涟。”
十五年前沙滩赴会,杨家七男死散离。侥幸北番得活命,从此故乡成他乡。宋营千里路遥遥,独雁徘徊人难回。盗得令箭过关去,跪拜高堂泣难言:“老娘亲请上受儿拜”,叫一声娘亲泪涟涟:“千百万拜赎不回儿的罪来……”
叫得人生生落下泪来。
那一瞬间裴子晗突然明白自家外婆在正月里点这出戏的原因了。
只这么想着,裴子晗的眼圈不自觉的又红了——虽说戏如人生,可人生却不总是如戏一般结局圆满。
那个年近半百依旧可以拜倒在母亲的石榴裙下失声痛哭的,也只有杨延辉而绝对不会是旁人。
亦包括这台上台下所有唱戏看戏的人儿。
裴子晗转过脸来去看自家外婆的神情,只见老人家眼中光亮闪闪一脸动容,不由得别过脸去。
此时台上的杨延辉正冲着缓缓离开的妻子拜了三拜,转过头来就是一声嘎调:“站立宫门叫小番!”
一场戏已经唱完了,裴子晗依旧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就连菁菁都走到跟前劝自己姑娘早点回屋里歇着,都被裴子晗婉言拒绝。
“让我再瞧一会儿罢。”
“这一会儿就换另一个戏了,姑娘何苦在这儿挨冻呢?”
“不会,外婆只要点了《四郎探母》就一定会把几场戏都点了,至少也要有最后的大团圆那出戏。”
“姑娘就这么笃定?”菁菁有些不可思议。
“这是一定的,外婆啊最喜欢看着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模样了,”裴子晗叹了口气,“却又奈何这辈子也不可能一家团圆了,只能寄希望于看戏,只希望看几出吉祥的戏冲冲晦气罢。”
裴子晗一面说着,一面解了自己的披风给江蓓披上,回过头来对菁菁嘱咐:“去找人把蓓蓓抱进屋儿罢,她能撑着看这么久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我小时候那会儿可是在杨延辉定场诗刚刚念完就睡着了呢。”
“可姑娘您……把披风给了表姑娘,您可怎么办?”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不打紧,”裴子晗笑道,“你若是想让我少挨冻,早些出来不就成了?”
“诺,奴婢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