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晗无力的闭上眼睛,脑中再次浮现出萧萧猩红的泪眼和菁菁风尘仆仆的模样,不由得心如刀绞,睁开眼睛郑重的向菁菁摇了摇头:“为了你们,我也不该这么想的。”
菁菁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红着眼一遍一遍的给裴子晗掖被角,良久才终于出声说一句:“有姑娘这话就足够了。”
裴子晗瞧着菁菁如今脸未洗头未梳的模样,不由得眼眶也红了。菁菁是个多么喜欢打扮的姑娘啊,如今竟为了照顾自己的身子疏忽了平日里最看重的得体。
“菁菁,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当日忤逆外婆非要跟着我来裴府,如今,后悔吗?”
“不悔,”菁菁虽然不知道自家姑娘为何突然提起这么多年的事情,但还是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庄重的朝裴子晗行了个稽首礼,“能伺候姑娘是菁菁这辈子的福气。”
稽首,为九拜中最郑重的一种,一般只用来跪拜君父的。
裴子晗却只呆呆的看着,既没有阻止菁菁,也没有侧身躲避,就这样生生的受了菁菁这么一拜。
两个人都没有再言语,只是在菁菁直起身来四目相对之时,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泪光与不舍。
裴子晗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过脸去任由着泪水跨过鼻梁与另一支泪河融合:“菁菁,起来吧。”
菁菁并没有起身,只是撤了跪姿靠在裴子晗的塌沿,背对着裴子晗道:“姑娘,当真想好了?”
裴子晗没有回答,只是闷闷的道:“刚刚我的睡相如何?”
菁菁如今回想起裴子晗那副惨白着脸梦魇的模样,还是会觉得惊魂未定:“那是我见过的,姑娘这么多年最严重的一次。”
“梦魇?”
“是。往日姑娘最重的时候,最长一点的功夫呼吸也会平稳了。可这次,我们能用的办法都用了也没有任何的起效,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等姑娘自己清醒过来。”
“我可有说了些什么?”
“说了许多,但都是含糊着讲的,我们也没听清。”
裴子晗突然转过身来问:“这事,没告诉奶娘吧?”
“我们自是没告诉,但不知道奶娘会不会察觉些什么。毕竟萧萧去见我的时候,明眼人一见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浑身上下就没一处正常的……”
菁菁原本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裴子晗逐渐低迷下去的神情,不由得住了嘴。
裴子晗没有再继续刚刚的话题,菁菁也没有再说下去,屋子里再一次寂静了下来。
“我想起好多事来。”裴子晗把脸埋进被子里,良久才闷闷的说了一句。
“姑娘说什么?”菁菁没听清。
“我梦到露姨了。”
“露……侯平露?”菁菁大惊失色,“姑娘怎么会梦到她?姑娘可是想起些什么了?”
裴子晗依然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的说着:“我还梦到外公了,可他说的与当年说的并不一样。”
“老太爷说了什么?”
“他说,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菁菁呆呆的重复了一遍:“有什么不一样吗?”
裴子晗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道:“当年他说的是,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菁菁没听懂:“这又什么不同吗?”
裴子晗惨然的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似是喘不过气来般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正骇得菁菁不知该如何的时候,裴子晗却突然没了声音。
良久,菁菁才听到自家姑娘悲凉的声音:“当年外公的话,至少还有一方不情愿,我至少还可以说服自己说外公只是命数已到,并不是真的想离我而去。可如今,他却说,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裴子晗突然大声的笑了起来,菁菁连忙捂住自家姑娘的嘴叫她不要再笑了,可自己的手刚刚碰到自家姑娘的嘴唇,裴子晗却突然哭开了:“原来外公竞也觉得我是累赘,不肯要我了。”
菁菁听到这话,刚刚准备了一车轱辘的话瞬间都被堵在了嘴边,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安慰自家这位自小孤苦无依的四姑娘。
她只得长长的叹了口气,直起身子给自家姑娘拍肩,一下一下轻柔的,和多年前一样,唱着那曲她许久都没有唱的童谣。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
原本只是菁菁轻轻哼着,到后来裴子晗也附和着一声一声的唱。翻来覆去只这几句,说什么也不肯再唱下去。
菁菁站起身递过来一盏清茶笑:“姑娘还和小时候一样,只肯唱这么几句。以至于现在再让奴婢去唱后面的,奴婢倒是不怎么记得了。”
菁菁说话的功夫一直打量着自家姑娘的神情,尤其是说“忘记”的时候,眼神就死死的盯着裴子晗的神色,丝毫都不敢放松。
想来这么热切的目光裴子晗定是早都留意到了,但她却只是仿若没有注意到一般清唱着后边的童谣。
“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边编织忙。编成卷入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声音在空中落了半晌,裴子晗才半支起身子靠在软塌上,自言自语道:“知道我当年为何不肯唱后面这段吗?”
“觉得晦气?”菁菁试探着问道。
裴子晗摇了摇头:“我是怕童言无忌,若那一日真的一语成谶,我一定会悔不当初。若不是这歌是从母亲那儿学的,我连前面那段也不会唱的。”
“原来姑娘当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啊,难怪当时只要我再要唱下去,姑娘就百般阻挠。”
菁菁怕裴子晗再沉溺于当年的事情神伤,连忙故意岔开话题:“姑娘还记得吗?当年就为了不让我唱下去,大白天的姑娘站在院子里竞嚷嚷自个儿要睡了,叫奴婢不要再唱下去了。这么多年,奴婢还未再见过像当年那么明显拙劣的借口呢。”
裴子晗似是想给菁菁面子一般,虽然面上并无笑意,但嘴角还是微勾道:“当时只是觉得听着怪悲伤的,所以不愿意再听,也一直不肯离开这院子。心里头想着若我不离开,也就不会有什么分别了……”
裴子晗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半晌,终还是自嘲的笑开了:“却不曾想,我人不过去,这山却自个儿奔过来了。我是从未缺席,可我身边的亲人却接二连三的从我身边离开。本来还有梦可以来寄托的,却不曾想今日外公居然生生的敲碎了当年他亲手搭建的琉璃。”
裴子晗捂着自己的心口,眼角有清泪划过:“菁菁,你可知道我这里有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