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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她渐渐不去上课,不再翻图书馆里数学相关的任何书籍。
她害怕数学, 对此感到恐惧和厌烦,她深深认定那是天才领域,凡人难以企及。
想起那段时光,林朝夕浑身发冷, 赶紧遏止自己的思维奔溢。
人生道路很早以前就发生偏差,就这么着吧。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老林同志。
林朝夕赶忙揉了把脸, 打开电脑, 找到为阿尔茨海默患者布置生活环境的内容, 准备折腾点不那么容易胡思乱想的事情做。
阿尔兹海默表现为短期记忆衰退, 但长期记忆可以被唤起。
所以, 可以把能让他们感到舒适和快乐的物品放在家中显眼处,比如怀旧照片, 喜欢的植物……
而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时常无法分辨哪间才是自己家门, 所以可以在门上做特殊标记,帮助他们分辨。
林朝夕扯了张便签,将注意事项记下。
能让老林感到舒适和快乐的东西, 还得怀旧?
她难道要找个什么费马大定理的证明过程挂墙上?
一想到往后,家里可能满墙数学定理公式, 还真有点带感。
林朝夕看完一堆材料, 总结出要点。首要问题还是老林容易忘带钥匙, 钥匙的话, 换个指纹锁倒是可以解决。
但他们现在住的新村是大型老式居民区,上百栋楼,每栋楼下各带小院,如果老林出门回来,看到这些长得一摸一样的院子,很容易糊涂。
得在门和围墙上做文章……
她把便签塞进口袋,换鞋出门。
已是深夜,老居民区内路灯零星,除了野猫乱窜的悉索声,再没有其他任何声响。
她穿过天井,拨开斜坠门框上的牵牛花,站到院墙外。
在她脚边,是一整盒粉笔。
她微仰头,看着整片墙面。
小时候,他们家还住在市中心的小平房里,房子虽然漏雨,但有小天井。老林白天工作,晚上在饭店端盘子。
夜里九点,她会准时坐在家门口等老林。
夏夜星光优美,老林总会带小零食回来,从不见半点疲惫。
他们坐在天井的丝瓜藤下面一起吃零食,老林每次都要和她抢,极其无耻。
边吃东西,老林边会讲各种乱七八糟的科学小故事。什么巴斯德发现盐酸晶体的隐蔽不对称性啦,富兰克林和避雷针啦……
附近的小朋友也会一起来听,毕竟老林讲起故事来真的很有趣。
唯独有一次特别好玩。
老林讲故事的时候,被附近某位教授的儿子怼了。
中二小朋友比中二少年更可怕,小朋友说,老林讲的东西都没有屁用,真正的科学艰深无比,老林是拿傻瓜小故事在忽悠他们。
其实,也没有错啦……
但那位小朋友当场就开始背诵牛顿三大定律和勾股定理什么的,这就比较吓人了。
老林一开始没说什么,笑眯眯在听。当小朋友背完一连串公式,老林站起来,做了件做了件林朝夕现在想来也非常中二的事情。
他牵着小朋友的手走出门,在路边拿了小半块红砖,就着路灯,在院墙上写了一个公式。
E=MC2(平方)
老林:“知道这是什么吗?”
“爱因斯坦的!”那位小男孩很骄傲地说,“相对论!”
老林不置可否,拿起小砖块,在墙上写了另外一个更加复杂点的公式,问:“那这个呢?”
第二个公式以R打头,多了上标和下标。
林朝夕看蒙了,小男孩也说不出话来。
但如果这种时候停下那就不是老林了,他继续在写,第三个是表达式,用括号扩起的东西……
反正林朝夕也看不懂。
写完这之后,老林还没有停,接下来的公式定理方程式已经不是言语可以形容。
一道又一道公式伴随老林手中的砖块挥舞,在路灯微光下逐渐浮现,它们洋洋洒洒,直至布满整片院墙。
最后,老林把写得只剩零星半点的红砖随手一扔,对那个小男孩说,“你继续认啊?”
老林一脸中二,很是骄傲。
而小男孩满脸通红,憋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老林缓缓走到他写下的第二个R打头的方程前,语气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他说:“这是广义相对论中的场方程。”
“这是狭义相对论表达式。”
“这是狄拉克方程。”
“这是陈-高斯-博内定理。”
“这是洛伦茨方程。”
“……”
“这是麦克斯韦方程组”
最后,老林这才徐徐回到E=MC2(平方),说“而这,不是相对论,它是爱因斯坦质能方程。”
讲到这里,小男孩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们一群小朋友仰望满墙公式,不知所措。
而那时,老林蹲下身,用脏兮兮地手背给小男孩擦眼泪,还问:“干嘛哭?”
被气死的小朋友除了哭说不出别的话来。
老林就自言自语:“觉得我一个大人欺负你,觉得在小朋友面前很丢脸,还是觉得这些公式太难了很崩溃?”
老林:“但你刚才明明也在其他小朋友面前干了和我一样的事情。”
“仗着自己记性好就乱炫耀是不是很讨厌?”
小男孩哭得更大声了,林朝夕四处张望,很怕小男孩家人冲出来把老林打一顿。
不过老林嘛,会在乎这些就有鬼了。
“永远有比你记性更好的人。”老林说。
“当你只记得表面上的公式时,随便一个背得比你多的人,就会让你伤心欲绝。”
“为什么?因为其实你一无所知。”
“会背公式,你看到的只有那几个破字符和别人夸你好棒棒的眼神,但实际上,这些……”老林戳了戳那整堵墙面,又单手指向他们头顶的漫天星海,“是那个。”
“星星?”
林朝夕喃喃自语,然后收到老爹的一记毛栗子。
“请称呼它为宇宙。”
“哦。”
如果接下来,小朋友们要问什么是宇宙,那这段故事就会变得没完没了起来。很显然,接近晚上九点,大部分孩子都没什么耐性听一个抖擞青年讲每个公式背后所的宇宙真理。
所以当老林讲到毕达哥拉斯定理的时候,人就散得差不多了。
老林正讲得兴起,一回神,面前只剩下之前那个哭唧唧的小男孩了。
林朝夕蹲在门口看着他们,打了个哈欠。
老林于是把砖块一扔,开始总结陈词:“综上,光会背诵公式没有意义。以你们的年龄还没法理解它们背后的真正含义,所以我讲点有趣的科学小故事怎么了?”
林朝夕:“……”
小男孩:“我……我爸爸说……要会背。”
“你爸爸说的,没有她爸爸说的对。”
那时她已经困的东倒西歪,却依稀记得,老林指着她,很骄傲地说。
总之,在她的记忆里,这是个很有些离谱的故事。
老林意气风发,会抓着小朋友进行洗脑式科学教育。
而她还很小,面前是漫长并充满一切可能的人生道路。
不像现在……
完全不像。
手机震了下,林朝夕回过神。
她点亮屏幕,上面是一条微信留言。
小刘——【我爸爸认识六院的脑科主任,明天一起吃饭,我介绍你认识。】
握紧手机,抬起眼帘,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面前是原木色门板,她弯下腰,拿起地上粉笔,向前一步,写下那年,老林在墙上随手写下的第一道公式。
E=MC2(平方)
林朝夕甚至认为,她这次能来到这个世界,恐怕是冥冥之中的机会,让她得以探寻老林从未向她提及的过往。
周三早上出门的时候,照顾他们的林妈妈大概也终于察觉到她每天出门和回院时间的问题,特地嘱咐她今天上完兴趣班就回。
林朝夕照例用一声“对不起”和隔壁吉娃娃惊天动地的“汪!”声配合,敲开老林的门。
她已经“孝敬”老林整整四天,老林对她的态度倒一直是:你好烦→你能不能滚→算了怕了你→求你了→滚!
如此循环往复,林朝夕每次都见好就收。
这么多天来,老林每天都会做早饭,吃完后,她就被气死的老林同志扔出家门。所以嘴硬心软其实说的就是老林本人了。
虽然老林每天都会做饭,可也一直油盐不进,认爹路漫漫。因此唯一让林朝夕感到有点激情的是,上完周三下午的兴趣班后,老师宣布了参加晋杯夏令营比赛人员名单,按随堂测验总分,她排第三陆志浩排第七。这周六他们可以一起去隔壁实验小学,参加夏令营选拔考试。
回福利院前,林朝夕还挺开心的,想着院长妈妈知道这件事一定高兴,可真到了福利院,她才知道林妈妈让她早点回家,恐怕有别的事情。
福利院停车场里,一辆黑色别克在阳光下非常扎眼。
院里停车场本来就很小,巷子也窄,很少有人开车上班,所以每当看到什么不认识的社会车辆,小朋友们大概都知道,这是收养人来了。
院长办公室。
林朝夕回来就被叫上去,她站在门口,上来前她听说是林爱民的领养人来了,也没有多想。
她礼貌地敲了三下门,听到里面传来院长妈妈的“请进”声,才推门进去。
办公室的木沙发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
男女都四十余岁,穿正装,看上去修养极好,尤其是那位女士,一席黑色连身长裙,配着钻石项链,明明应该有些冷艳的装扮,却因为女士气质温婉,令人很有好感。
她在看对方,对方也在看她。
“这两位是准备收养林爱民的张教授,同他的夫人,沈教授。”
其实不用院长妈妈介绍,之前对方要收养林爱民的时候,小林朝夕就和小林爱民偷偷看过这对夫妇。院长妈妈挑人特别严格,宁愿养更多的孩子,也不愿把孩子随随便便送养,所以这对夫妻肯定什么都好。
林朝夕挺开心的,冲这对夫妇点头致意:“您好。”
“她就是林朝夕。”院长很平静地说。
林朝夕心里咯噔一下,笑容固定在脸上,有了不好预感。
“情况是这样的,林爱民先天拇指缺陷,属于残疾儿童,张教授和沈教授收养他后,还有一个名额,他们听林爱民提起你,也从各方面了解过你,很喜欢你,因此,他们决定收养你。”
这段话极其清晰明了,并且用了陈述语句,其实就是向她阐述情况,而不是征求意见。
对林朝夕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她才刚找到老林,她还没认爹,还没弄清楚老林出了什么事,老林还烦着她,她怎么可以去做别人的女儿?
林朝夕一瞬间头脑混乱,她只能强行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但没有说话。
办公室里的气氛有点沉默。
那位很温软的沈教授开口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们回家看看,我们也可以带你和爱民一起出去玩。”
林朝夕抿着唇没说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
沈教授又说:“我们听说你很聪明,想给你转学实验小学,明年就可以和爱民一起读书。”
“谢谢您。”
林朝夕抬眼看向沈夫人,僵硬地鞠躬致意,然后对院长妈妈说,“我可以同您单独聊两句吗?”
……
办公室的门复又关上,林朝夕看着坐在办公桌后的院长。
从小林朝夕的记忆里,她知道她四十多了,姓党,那个年代的地震孤儿都是这个姓。
党院长对红星福利院的孩子倾注全部心血,她希望所有孩子都能幸福,是这里的大家长。大家长也就意味着,她虽然为人和善,也很有教育头脑,但权威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