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下了一夜,清晨时雪停了。天空像被擦拭干净的瓷器, 是最纯净的蓝『色』。
林朝夕从医院出来时, 就感觉烧退了。虽然她浑身乏力, 眼冒金星, 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好。所以她趁老林去买早饭, 她留了张纸条, 打了个车,站在了东明湖边慈恩医院门前。
昨夜一席谈话, 让她明白她这样的凡人和老林这样天才的差距究竟在哪里。
她离开现实世界前曾问过那个已经罹患阿尔兹海默的老林, 是否从未对人生中的选择感到遗憾, 老林的回答“当然”。
她现在才知道, 老林所说的“当然”两个字,是何等的骄傲。
在真正属于她的世界中,老林毫不犹豫从那扇门前经过,他不曾拿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却也没有经历12年的等待, 他清楚自己要什么,他想做个好父亲,这件事高于他的数学。
所以她开始问自己,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其实这个答案, 并不是完全没有的。
她努力那么久,就是想救下老林免于车祸,虽然这件事从某种角度毫无意义;她还想帮助裴之渡过这段痛苦,因为她深知现在的裴之究竟在遭受什么, 这件事同样也从某种角度来看也同样毫无意义。
但当人开始考虑思考意义时,就会反复思考得失,看到难以逾越的困难,然后哭泣。
成为天才并不是解决一切困难的法宝,但真正的天才们永远坦然无畏,他们洞悉本心,忠于理想,追寻所爱,始终不渝。
人的内心,好像总要经过千万次『荡』涤才能水落石出,林朝夕不确定她之后是否还会『迷』茫,但在现在,起码是此时此刻,她很清楚,她应该进去陪伴裴之,
10分钟过去,15分钟过去……
但她没能进去。
门卫放下电话,拉开小窗,让她离开。
湖风实在太大,具体理由林朝夕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一眼望去,世界都陷入无边无际的纯白,唯有移门是深邃的铁灰。
她想起裴之手上的伤口、离开时的目光,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近处的湖水还有远处高耸的山峦。
她看到了南山。
她想,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裴之每天在医院里,每每抬头,都能看到这座山。所以他才对它那么熟悉,他去过那里,知道山顶有点可以点长明灯的地方,许愿可以打折,会有折好的下纸条,压在灯下。
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气,凝望着远处的山。
——
南山不高不低的。
山巅白雪皑皑,晨风吹过时,漫山雪海会泛起涟漪。松柏褪下一层棉絮般的外壳,『露』出森绿的树冠。
林朝夕站在山脚下,踏上被雪覆盖的石阶。
空气凛冽清爽,但山路难行。路上她遇到好几个大学生,他们扛着摄影器材,装备齐全,是特地来拍雪景的。
一位女生见她一个人,很好心捡了一根枯枝给她:“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来?”
“有人跟我说山顶很美,我应该来看看。”她如实回答。
同行的男学生们嘻嘻哈哈,反而是女生很敏锐地问,目光带着点小心谨慎:“是家人吗,山顶的南山寺祈愿很灵。”
现实中的裴之当然算不上是家人,林朝夕想了半天最后说:“是一位我很尊重的朋友,他挺健康的。”
“你怎么这么可爱?”
“啊?”
“不用那么认真的回答。”
林朝夕无奈地笑了。
越往上,南山的路就越难走。大学生们在半山的村落停下,准备拍一些古村雪景的素材,林朝夕则自己一个人继续向上。
山里静到了极点,她能很清楚听见雪压塌松枝的轻微咔擦声。
每一下呼吸,都有山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气管。林朝夕捂住口鼻咳了几声,觉得腿软,但没有停下来。
她山上时,晨钟在空山响起,等她真正踏入山门,僧人已经开始从斋堂打板。笃、笃声饶寺院一圈,午饭即将开始。
南山寺和她曾在照片里看到的一样。
走过天王殿是放生池,薄薄的冰层下有红『色』的锦鲤游动,石栏杆上堆满白雪,地面被僧人扫出一条青砖小径。
青烟从香炉升起,悠远绵长。
林朝夕一直在走,记忆里,裴之和她打电话从放生池开始。随后他不停在走,他们一席对话□□分钟,之后木门推开,吱呀声响起。
她同样默想时间,顺回廊一直向前,最后停下脚步,伸手。
同样“吱呀”一声,寒风灌入,眼前是满室灯火如豆,随风倾倒。
一位正在挑灯芯的年迈僧人背对着她,他徐徐放下手中的竹签,回转身来,行礼。
林朝夕先端详僧人的面容,随后松了口气,双手合十,躬身行礼。
相对无言,一阵沉默。
终于,老和尚开口:“施主所为何来?”
“我想……供一盏长明灯。”
老和尚点点头,开始往偏殿一角走,那里摆着一张案几,他坐下,翻开桌上的簿册,“油灯500一年,电子灯100一年,你想要哪种?”
“还有电子灯啊。”
“环保。”
林朝夕笑着低头,老和尚翻开的簿册,用『毛』笔蘸了蘸冻僵的墨。枯黄宣纸,上面用小楷写着每位供奉着的姓名和所捐钱款,某年某月,某某,供奉灯号xx。
视线扫过名册,林朝夕的心跳重重漏了一拍:“这盏灯在哪里?”她手指点着簿册上的编号,低声问道。
在真正走进这间偏殿前,她是没有答案的。
就像老林说的那样,人在做生命中无数重要决定时,你只有一个朦胧的预感,没有人能预先知道结果。
但她知道,在她右侧窗外是壁立千仞,长风会山谷呼啸,因为她曾经听裴之来过这里。踏过长明灯与长明灯之间的小径,林朝夕在无数摇曳灯火间蹲下。
长明灯的编号是,供奉人是裴之。
她举目望去,在一片微黄的豆灯中,找到了那盏。她把它轻轻举起,一张叠好的字条静静躺在那里。
放下灯盏,展开字条。
林朝夕听见灯芯噼啪轻跳了一声,裴之的拒绝、离开、手腕上的伤、温柔让她记得吃『药』的声音、日日夜夜内心折磨,一切都有了答案。
远处阳光在山岭上透出云层,给满山雪景镀上金边。她以为自己来时见过崇山越过雪海,但比山海更难撼动的,只能是天才的心。
“我可以带走它吗?”林朝夕低声问道。
“为什么?”
“因为有人曾在这里许愿,我希望他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