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的!如此多的辎重粮草?!”
一马生风,十马生雷。数百匹精壮的战马奔跑起来的声势已然可以用震天动地来形容。但是,中军的气势要比担任前锋的马队还要强盛许多。原因是大批的辎重车辆在中军队伍中行走。
那千总看着眼前的辎重车一辆接一辆的川流而过,每一辆车上都是用巨大的苫布笼罩着高高堆积起来的物事,他久在军中,也算颇有眼力,车辆是空载是满装也是一望便知。
从碾过官道时车轮扬起的烟尘,从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行驶时车身发出的声响,还有拉车的骡马、挽马身上的汗水,都说明这数百辆造价昂贵的车上定然是载着大量的物资。
但是,中军队伍之中另一路车辆便令他几乎将自己的舌头都咬断了。
蹄声得得,数百匹挽马牵引着几十门大佛郎机和火炮耀武扬威的行走过来,驭手挥动着手中长鞭驱赶着马匹,炮手们则是坐在炮车上低声谈论着什么,浑然不将在道路旁的这百余名溃兵放在眼里。
“大人!这是哪位大帅麾下?”
那担任警戒的把总凑到千总的耳边低声的询问。
明末军制崩坏,各级带兵官纷纷用军饷豢养家丁作为自己的基本实力和骨干力量,往往是名下额定兵员万人的总兵、大帅之类的,实际可用之兵只有一两千家丁而已,而这万余人的军饷,除了用来打点上官和朝中大佬外,便是用来养这些家丁。
但是,在脑海中反复搜索,千总也没有想到在京师附近的明军诸部中,有哪位总兵大人麾下家丁有如此规模!
骑兵数百。人人盔甲鲜明,刀枪齐备,马匹精良肥壮,想来平日里下了不少功夫。而滚滚如潮而来的步兵。在他的眼里,更是精锐异常。
至于那些火炮,便更加不必说了,虽然大明各地城池都是火炮累累。一般的卫城、镇城都是拥有着大小铜铁佛朗机、小铜炮、小铁炮、虎蹲炮、子母炮、小把炮等名目繁多的火炮数以千百计,还会有不少的无敌将军大铁炮。但是那些都是只能用于守城,炮位在城头固定,可以用来野战的火炮数目极少。便是以善用火器的神机营,也未见得有如此多的火炮!
“你们是哪里的官兵?!为何在此?!”
一个斥候甲长在马上喝问为首的千总,语气颇为不善。
要是在往日。换了别部军兵这样的口气向他问话。千总少不得立刻大打出手。但是今日,却须与往日不同。见这一彪军马强悍,他的态度自然也软和了许多。
“某家大明蓟镇总兵麾下游兵营千总王德胜便是,不知是哪位大人当面?”
听得了王德胜报上了自己的部别、官衔,那斥候撇撇嘴,脸上颇为不屑,“又是这些官军!”话音不大。腔调在众人听了来也是颇为古怪,但是却听得清清楚楚。
见斥候拨马离去,王德胜压住心头的火气,正欲与几名军官商议往何处去,那斥候却又飞马而来。
“兀那王德胜是吧?我家将军要有话问你,你等且随我来!”
这话的口气,差不多就是古惑仔电影里,大佬直呼新收的马仔,“那个那个!”口气极为不善。
但是慑于军威,王德胜等人还是随着那斥候的引领往中军去了。
随着一声尖利的铜哨声从中军响起,此起彼伏的哨声互相呼应,队伍停住了行军的脚步,骑手们从马上下来,从料袋里取出用盐炒过的豆子,双手捧了让那些战马补充体力。
营中辎重队的伙夫们支开了架势,捅开了炉火,有人拎着木桶到河中取水,准备为全军准备饭食。
大军要在此休憩、用饭。
而王德胜等人,则被带到了守汉的帐前。
虽然只是临时休息的所在,但是近卫们还是搭起了营帐,供守汉在内做片刻之歇。
一座用厚实的棉布中间加了拍平的棉花板充当帐幕,以铁条作为支架,下面铺设木板以防止地面潮气的大帐,上面用绳网缚以野草以拦阻流矢。帐前,数十名近卫士兵手中各执刀枪火铳分列两旁。
王德胜发现,自从他报出了官军的身份和职务后,这群人便对他没有好声气。
其实,南中军北上的这三千余人中,自守汉以下,直到辎重队的伙夫,都是一肚子的怒火!
刚刚在塘沽登陆,听闻林文丙言到,有朝廷大员率众在天津一带。守汉一时大喜,便派人持文书前往,意图与内地官军一同行止,共同对敌。
不料想,派去下书联络之人,却是连遭折辱。
率领数万官军在天津驻扎,面对数万建奴八旗往来自如攻城略地劫去财物,却又畏怯不敢战的,正是素有“有才知兵”之名的兵部右侍郎兼右都御史总督宣大山西军务梁廷栋!
守汉命人下书与他联络,却是被他责以在辕门、营门等处报名而进的礼节,用来“摧折锐气”。之后见守汉信中所写之官衔为大明南中军云云,立刻掷还书信,破口大骂,“我大明天下,何时有所谓南中军?”
命麾下标营将信使乱棍打出营门。
此其一。
听得那信使哭诉,不由得全军上下皆怒。立刻加快登陆,卸载物资车辆马匹火炮等物,大军便逶迤往天津梁总督大营而来。
一时间,众军皆为南中军军容军威所慑,不敢有妄言。
见天上掉下了一支强兵,略一打听,梁总督便想当然的认为是类似于当年奉旨入卫的秦良玉土司兵之类的队伍,便起了索要贿赂之心。
派遣标营中军持令箭到守汉营中,名曰点验、犒军,实则探听内情。见守汉营中均是令各军各营中艳羡不止的南蛮刀枪铠甲,便起了劫夺之心。命守汉献上铠甲三千副、刀一千柄、枪二千根往总督大营,以为军用。更要将守汉麾下的九百火铳兵、五百炮手连人带枪炮一并带到麾下标营之中充当自己的保镖!
此其二。
这就应了那句话,叔叔能忍。婶子也不能忍!
多年来,南中军都是让别人缴械,攻取别人的土地城池的,何曾从自己手里交出过刀枪火炮?
见全营鼓噪。那中军只得三十六计走为上。
但是,当日,梁廷栋便发下军令,挥动所部二万余人。从四面合拢过来,隐隐有要强行缴械、消灭南中军这三千多人意图。
当下,守汉便令王宝押后,黄一山在前开路。三千余人成战斗态势,沿着白河、子牙河而走。便是那些炮手,也都做好了随时开炮的准备。
明军各部总兵、副将。都是在官场、战场上滚油了的人精。见这股人马不好对付,兵马精锐,器械精良。大家硬上只怕是讨不到好处,便是有好处也是梁廷栋总督标营的,自己又何必为了他折损本钱实力。于是乎,守汉施施然的从天津一路急行军到了武清!
而梁总督在得知南中军连夜拔营往京师方向去了,竟然还派遣信使前来。命守汉留下火炮在营中效力方可往京城去。面对着这样荒谬的军令,守汉冷笑两声,将梁总督的亲笔书信撕扯的粉碎。
“我有两句话请你带给梁廷栋!”
守汉铁青着脸色朝着那被吓得面无人色的中军旗牌,此时,那旗牌也没有了趾高气扬予取予求的气势,好汉不吃眼前亏,保住命要紧!
“大人请讲,小的一定带到!”
“第一,老子这次进京,一来勤王,二来进贡,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大明,便是在绝域万里之外,也是有孤忠的!这点心思,又岂是你那狗屁总督能够随便驱使的!第二,老子的嘴一向刻薄,你告诉你那总督大人,让他好好的想一想,大明朝从万历年间杨镐起,凡是担任督师职衔的,有几个好下场的!”
这几句话,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论,令那旗牌几乎尿了裤子!
“来人!将这厮一行人也给老子乱棍打回去!”
“得令!”
近卫营的兵士们手中棍棒雨点般落到旗牌一行人身上头上,打得那一行人抱头鼠窜而去!
这几件事加起来,士兵们能够对明军有好脸色看那才叫奇了怪了!
“你等即是蓟镇兵,想来也是奉旨入卫的,却为何一败至此?建奴军情如何?”
守汉倒也没有难为王德胜等人,命他们在帐前坐下,试图从他们这些同八旗交过手的人口中得到一些关于八旗的信息和军情。但是,却是令他大失所望。
“回禀大人的话,那建奴十万大军,俱都是身高八尺肚大十围,身披双层铠甲,刀砍枪刺不入,战力强悍之极!又有所谓白巴牙喇兵红巴牙喇兵更是精锐,我军万万不是对手!”
“你们打了几仗?便溃败至此?”
“三仗,一仗比一仗惨!”
“那我来问你!如今京畿的建奴,大抵是哪几部?”
“这个,说不好,和我们见仗的,八旗都有,有真奴,也有蒙古八旗!这附近的应该是些正红旗满洲的兵马和正白旗、镶白旗的,都是些游弋兵马,主力都在京畿南部攻陷城池,劫掠州县!”
想来也是问不出什么别的新东西了!王德胜这群兵大概就是闻风即溃的那一批兵马了!多年来,明军对上清兵,大多数败多胜少。从崇祯二年开始连续进关劫掠,官兵溃散逃离后,他们便是三五成群,遇到清兵哨骑游兵望风而逃,但是遇到逃难的百姓则如狼似虎,抢掠财物,奸辱妇女,杀良冒功,所作所为比清兵好不到哪里去。
放眼望去,这一带原本是土地肥沃河渠纵横的平原地带,又兼是京畿地面,村镇密布,人口众多,想来应该是生活安定富裕的所在。可是守汉眼睛里只看到了田地荒废,人口流离。周边村落不是仍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便是残留轻烟的残垣断壁,不时的可以听到顺风飘来隐约可闻的哭泣和呻吟之声。
不过,王德胜们闻到的却不是这个。他们闻到的是一阵阵饭菜的香味。连着几日未曾见到热食的他们,早已饥肠辘辘,闻到这随风飘散的香味,不由得鼻翼扇动。贪婪的呼吸着。
“给他们饭吃。你等下去用饭吧!”
听了这话,王德胜等人千恩万谢的叩头而去。
大明北方的营兵们,作战时食用的军粮大多是叫飧饭的军粮,便是将米煮熟后放到水中曝晒。反复几次,最后得到一些干米饭。食用时取热水泡软煮熟就可以吃了。(这样的军粮,到了民国期间,奉军中还在大量生产使用。而当时的奉军,在国内各个派系的军阀部队中,算是技术含量最高的。) 除了这飨饭以外。大军主要行粮种类便是杂饼。蒸饼,加上一些硬盐块,醋干等物,马匹会配上一些干酪用以紧急解渴之用。因为朝廷的经济状况不好,军中各部经常欠军饷数月或者一年上下,士兵们往往连饭都吃不饱,自然无从要求饭菜的味道、品种了。不过。反过来,也不能要求士兵能够奋力杀敌了。
被近卫士兵领到了辎重队中,有伙夫将一大桶米饭丢在了地上,一个竹筐里盛着些碗筷之类,旁边一个小桶里,是大半桶的咸鱼盐肉炖在一起,油光光的汤令王德胜们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
“吃吧!不够再让人添!”
说这话的人刚一转身离开,王德胜们便打成了一团,抢夺起饭食来。两个士兵伸手到木桶里各自捞了一块咸肉不住的咀嚼着,被硕大的肉块噎得直翻白眼。
“没出息的东西!没吃过饭吗?!”
一面训斥自己的手下,王德胜一面飞快的扒完了一碗岗尖的米饭,又到木桶里狠盛了一碗继续飞快的往嘴里扒着。
远远的,有两声火铳声传来。
辎重队的士兵们闻声立住了脚步。
“有敌人!”
沿着河堤,几面一色纯白的旗帜飞快的向这边移动过来,在空旷的土地上卷起一阵烟尘。
“鞑子!正白旗的鞑子!”
王德胜嘴里还含着一口饭,惊恐的喊着。
他含糊不清的叫喊,令几个辎重队的士兵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来的鞑子正是刚才将王德胜等人吓得连鞋子都几乎跑丢了的那一群。为首的,是一名正白旗的牛录,因为此番入寇时最先登上喜峰口,而被阿济格赏了一件南蛮甲。入得关来,更是意气风发,准备多立些军功,多为主子们抢掠些子女财帛回去!
见这里有大队的明军经过,队伍中携带着大批车辆,想来是为京师附近的明军运输军需粮饷的,正好抢掠来,给自己再立一桩军功!
一面率领部下军马前来,一面命手下的一名分得拨什库率领两个辅兵跟役往本甲喇主子处报信,请甲喇额真火速率兵前来增援,他在这里先率领本部向这些明军冲击一阵,冲不开他们的军阵也要缠住他们,不令他们远遁!
“阿宝!吹号!集结!”
见那股烟尘由远而近,守汉突然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激动,身体似乎还微微的颤栗了起来。这种情绪,这种反应,只有在当年他站在城楼上等候着何副千户的人马前来时才有。也许,这就是面对一个全新的敌人,初战时的感受吧?!这感觉,想必当年在平型关上等了一夜的大爷爷也曾经体会过!
“此战是初战,是咱们南中军扬名立威的战斗,让这些畏敌如虎闻风即溃的家伙看看,咱们是怎么打仗的!”
号角声响起,全军开始戒备。
“都给老子把眼睛擦亮,一会儿他们要是顶不住了,咱们就抢上几辆大车走!那些刀枪也给老子别放过!”见南中军士兵紧张而有序的在临时营地内跑动,王德胜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悄声和几个心腹交代着。眼睛不住的四下里观看,准备一会逃跑的道路。
很快,正在全军用饭的南中军,完成了临战准备。
火铳兵、长枪兵、刀盾兵在各自的军官们口令中列队整齐,听那军官训话。
“兄弟们,咱们这三四百里走下来,见到的都是被焚毁的田园村落,都是望风而逃的官军,可恼那些官军还看不起咱们,管咱们叫蛮子,今天,咱们这群蛮子,就杀一群鞑子给他们看看!告诉他们,打仗,还得和咱们南中军学学!”
火铳兵的一名队官在队伍前做着简单的动员。
双方便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拉近了距离!
南中军的右侧是北运河的河道,前方不远处便是河西务镇的城池,因此,只要将主要兵力投入到东、南两个方向即可。
守汉站在几个近卫的肩膀上向南面那些正白旗士兵冲过来的方向用望远镜望了望,“嗤!不过百余骑兵,便敢来冲击我三千人马?!这也太小瞧我了吧?!”
他却不知,这个时代,竟有那种事情,数万明军在前,眼睁睁的看着千余名建奴大肆的屠戮抢劫,掠夺人口。几百建奴便可以追逐着几千明军四散奔逃。所以,这群正白旗的兵士,虽然有些骄横,但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对于这种作战,王宝的经验是很丰富的。他眯起眼睛计算了一下那些建奴骑兵的速度和距离,又看了看自家的车仗,当下心里有了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