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矖说:“作为考古系出身和现任一级助教,你应该要养成到一个地方就去查阅地方志的习惯。”
古玄武听她话里有话。
她确实话里有话,继续说:“你要顺利通过博士论文,可别在宾院长前面犯这个错误。”
古玄武听着,却不动手。
白矖看他一眼,动了动手上的平板,给他看一个弹出的页面。
古玄武这才接了过去。
页面是一个扫描的文件。上面用小楷工整书写魏河和南嘉那座山的来历。古人不喜欢说废话,往往日志的内容都是能写十个字绝不多凑十一个字。
这个日志的内容也是十分简略。
直接半页了事。
翻译成白话文却可以扩展一番。可以洋洋洒洒,也可以大概概括:其实就是简单的介绍了一魏河边的小山,小山无名,但古人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山不高,却因有仙居此处,灵。
何来凭据?
说这座山上多出虎,深夜可听闻虎啸。而虎却从不伤人,山下猎户上山打猎,也只见虎爪印,不见虎。那山常年多雨,即便山下大旱大灾,山上依然日日清晨浓雾团山。
断言有神仙在此居。
转眼过百年。随性一日,有一女子从魏河随家人到南嘉投亲,在山上过路时候遇到绿林强盗,全家惨死屠刀之下,只女子孤身一人逃下山来,躲在南嘉镇中。那绿林匪首原本为魔鬼所化,故不惧虎,来到人间占道为王。
魔鬼发誓要寻找到那个女子,抢占女子。魔鬼开启天眼,眼看要寻到踪迹寻到南嘉。这个时候,山神出现,降下山顶白雾,笼罩整个南嘉镇。白雾终日终年不散,魔鬼在茫茫白雾中遍寻不着,悻悻离去。
又是百年过后。那魔鬼已经不知踪影。可是南嘉的雾,却依然在笼罩南嘉。保佑着每一个在其中的男人,女人和幼童。而那有仙则灵的山,却再也没了白雾团团的景象。
县志说,那雾就是祥云,祥云在人间,神仙就无法飞升。所以神仙依然居此,神仙在南嘉。神仙便是雾,那雾就是神仙。故而南嘉的人恋家,不舍离家。
白矖眼角的余光瞄到古玄武放下平板,说:“南嘉和魏河的居民一直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所以三年前要开挖这个山建公路,就没成功。民众投票加签名反对。政府也没办法。毕竟本来修路就是为了改善民生。结果民意大过天,也就妥协了。”
白矖问他:“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古玄武说:“我觉得这个山神.......一开始把那个魔鬼杀了不就得了?难道一个神仙还打不过魔鬼?神可是在鬼之上的。”
古玄武慢慢道:“而且如果这个魔鬼在这里找不到想要的姑娘,只要这恶魔还在,只要他的爱无处安放,必然去祸害别人家的姑娘。山神救了一个,那别的怎么办?”
他脑洞大开:“除非那魔鬼是个痴情鬼,就要这个姑娘,就爱这个姑娘,偏这个姑娘不要,生爱这个姑娘的人,死爱这个姑娘化做的鬼——那岂不是就成了另外一番故事?”
“你想的真多,”白矖说,“人家这就是个故事。再说了,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生态得到了保护。后来植物专家有上山去看过,这个山上,有很多百年的古树,还发现了一颗活化石之称银杏。当地的居民以为那山上是一片银杏林,后来专家过去看,才知道那根本就是一颗银杏。因为太大了,独木成林。那些他们认为的小树,其实都是本体的旁支。若不是村民因为信奉山神拒绝挖山,这个银杏树不一定能保得住。有趣的是,这件事情报道出来,当时很多网友说,这就是山神的保佑,那个山的山神还在山上,以这种形式,保护了这个山上的生灵。”
白矖说:“任何事物和任何传说一样,能够留到现在,都是有原因的。或许是他们缘分还未曾断,或许是职责还未尽,也或许是他们的寿命还在。比如山,你看他已经过百年,可是或许以山的寿命来算,人家还是个青春少年呢。这样想也有去,寿命如此短的凡人,却在保护一个还尚在少年时光的神仙。”
古玄武只听到了前半句:“缘分未尽?”
白矖说:“是啊,世上又不是只有人和人存在缘分这个说法。人和宠物,人和山,人和城市。都存在缘分。比如有的景色你可以看到,可是有的城市,你想着总有机会去一去,可是谁不知道哪天你看新闻,那城市却不存在了。这就是缘分。缘分也分长短。”
白矖说的轻松随意。
古玄武却听得沉重。
他想起了那片他走不出去的沙漠。和那个沙漠里的法国大兵。
那个法国大兵最终没有来。他们没了消息。之后宾教授和白矖许思等各方人士,费劲周折,终于想到方法。那批文物辗转在各个国家的博物馆作为公开展示。一个国家停留一段时间。再去另外一个国家,这样的辗转迁移,以这样的方法,等待自己的祖国有朝一日平息战火,迎它回家,妥贴安放。
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缘分。
文物有着上千年的岁月可以去等待。如同犹太人等待了两千年才等回了希伯来语的复活。那个国家,那片土地,那个土地上的人,那些文物。不知要等待多久。
他之后有去查那个国家的历史。他发现那个国家的战火,居然从开始到现在,尚且不到十年。
他在一个现在已经荒凉的旅游论坛上看到不少人曾经发过的旅游帖子。有几篇是那个国家战乱的仅仅前一年所写的。那些帖子中的照片,成为了那个国家最后的和平留念。
十年前,古玄武还小的时候,那个国家还是一个开满鲜花的国度。他们有享誉世界的香水,无数的人从世界各地到那个国家去,去相遇,去相爱,去街头的小酒馆,闻花香,闻酒醉,穿着白色裙子的美丽姑娘会随着音乐翩翩起舞,那里的小伙子大多都十分的英俊,小小年纪都会调情。他们大多都是蓝色的眼睛,双眼皮,落落大方的面对镜头,捧着一束鲜花。
那仅仅是十年前。
十年。那些照片上的旅者还年轻,他们和他们,对着镜头大笑,啤酒鲜花洒落一地。他们和他们,都尚且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他们大醉一场,尚认为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照常照耀在芬芳的玫瑰上。
十年前,古玄武和与古玄武差不多大的学生只能在电视上和书上看到这个异国他乡。心向往之,努力长大。认为那如伊甸园一般,永恒不变。长大后才知道,伊甸园不在,也并不存在永恒。
古玄武听到一首老歌。透过班车上丝丝噪音的音箱传遍车厢。
那个记忆中高瘦冷淡的歌手用很轻的沙哑声音在唱。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啊?......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拥有你们的春夏和秋冬......”
古玄武想,你那还有荒草。那个国家,没有了鲜花,荒草都不生,只剩漫天的黄沙。
那个歌手依然还在唱。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古玄武紧紧握着拳头,在空气里砸下去。撞到膝盖,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行。
怎么可以算了?绝对不能算了的。
说过自己死都要死在沙漠中的马里对他一字一句说:“你会错失很多爱。”
古玄武的眼前仿佛又迎来铺面的黄沙,令他忍不住本能闭目躲避。
过一会,古玄武睁开眼又看了一会白矖。
白矖忽然抬头,眨眨眼,对他笑一下。
他却还在看她。终于令她生成困惑。
“你怎么了?”
她问他。
古玄武慌忙低下头,好像被窗外的阳光刺到眼睛那样。他半边脸都尽量躲在了阴暗里。
他说:“我听歌呢。”
白矖听他这么说,也凝神听了一会。
“老歌啊。我以前还买过他的磁带。他还有另外一首歌也好听。”
她说着,忽然来一句:“哎呀,暴露年龄。”
她禁不住笑起来,被自己逗笑。
古玄武也跟着笑。
白矖手下不停的翻阅文件,一边说:“我现在都几乎不怎么听歌了,听也是听以前的老歌,现在偶尔听到学生讲起哪个明星爱豆什么的,我都对不上脸。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情怀的成分加持,我总觉得还是老歌好听。”
古玄武说:“不是加持。”
他对上白矖探究的视线,他微笑:“不是加持,老歌才能唱出那种缱绻缠绵。就好像以前车马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这故事这样俗套。似乎痴情因果和车马的快慢想通。不是的。这如何能够成为理由?只要痴情,只要认定,哪怕乘千里驹,哪怕驾万里云,都只要她,都只爱她。就像那个恶魔那样,守着南嘉,盯着南嘉,只为了找到那个姑娘。只要她,只认她。
她,就是这个世界最为美妙的词汇。
他这样说着,这样想着,紧紧握着拳头,他在心里对相隔万里的大兵说,你说的全部不对,我没有很多爱,我只有从头到尾这一份爱情。而且我不会错失,我会死死握在手里,紧紧抓住,死也不放手。
古玄武研究生的第一堂课,是白矖的田野考古学。
白矖并没有说十分多讲义的东西。而是给他们放了PPT,详细讲解了一些皇陵。她说皇陵的封土,讲皇陵的规格,讲皇陵的陪葬和皇陵的归宿。
她给在场新入学的研究生们放了一节节选。是一部专门为此拍摄的记实性纪录片,关于那个历史上的千古一帝。
那个始皇帝有一座无人可匹敌的陵墓。他死后灵魂所享受的荣华富贵,甚至高过了他自己的肉身所承受的。
他活着的时候征战,杀伐,决胜千里,殚精竭虑。他宏图大志,他目光深沉。他要做那千古一帝,第一帝王。
他确实也做到了。
白矖说,这位帝王的皇陵,至今为止都没用挖掘到百分之一。我们如今所需要买票参观的俑坑,不过是他的陪葬之一,极其小的一部分。
当然也有学者断言,这位帝王的皇陵其实并未曾建造完全。它的地基沦落于底下,混为黄土,融合成山。成了迷,迷惑自己,迷惑古人,迷惑今人。
白矖那节课,说了不多,很是本分。讲很多学术,讲很多文案。她在最后说一句题外话。令古玄武念到至今。
白矖说:“会带入棺材的。其实都是遗憾。”
......
古玄武说:“你当初,说过一句话。”
白矖莫名其妙:“哪个当初?哪句话?”
不怪白矖不懂。他们那么多当初。古玄武又说突兀。没前因没引线。
十分极其莫名其妙。
古玄武说:“你说,会带进棺材的,其实都是遗憾。”
白矖想起来,依然莫名其妙,她说:“这是很哲理的话吗?”
她说:“难道这不是一句实话吗?原本就是这样。古人很信来生,也笃信有死后的世界。他们认为肉身的世界和灵魂的世界可以想通。生前的东西也可以已另外一种形式存在于死后的世界。所以对于生死总是很看重。生前没用做完的事情,总希望到了死后也可以继续。比如喜欢喝酒,就会陪葬很多的美酒和酒器。领兵打仗的将军,会把自己心爱的宝剑骏马一起带入坟墓。喜欢读书,就会陪葬很多的字画......这其实就是在弥补遗憾。作为对自己的慰籍,或者是未亡人对死者的弥补…思来讲去,不过如此。”
古玄武说:“既然大家都很明白自己的遗憾,为何生前不尽力去完美呢?到了死后才想着弥补,自己不知道这只是安慰吗?”
“俗人。庸人。”白矖说:“人有的时候太容易当局者迷了。不经历生死,很难看清乱花纷扰。只有到了生死关头,一切尘埃落定,吹去眼前浮尘,才会看清那镜花水月下究竟为何。可是人啊,大多都是碌碌平安,谁会去天天经历生死?经历了生死,又有谁有如此运气,可以先去死里逃生再来看淡生死呢?”
她看古玄武不说话,又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一件事情。我们马上要开陵墓。不知道到时候,我们能否看到这个陵墓的主人的遗憾究竟是什么。”
……
陵墓的主人,没有遗憾。
或者说,他们没有看到可以承载他明显遗憾的陪葬品。
那个棺椁之内,空空如也。除却已经化为尘土的华衣,只剩下一具孤独的骸骨。
他们最后才来开棺椁,之前发现的那些随葬品十分丰厚,字画,瓷器,锦缎,大型兵马俑器,金银器,足足五百多件。而根据陵墓壁画和墓志铭以及调阅的史书典籍,这位已经确定为是男性的陵墓主人的身份也已经确定,而且不是寻常人。
他是皇亲,是贵族,是亲王,是摄政王。
他是当时南齐开国第二位皇帝在位时候的重要人物:当时主政长达十年之久的明王方卿和。
他还是古玄武的研究生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
古玄武那篇论文,十分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