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教授说:“故事可以戏说,因为本身就有因为历史而带来的留白和缺陷。欢迎去想象,填充,开放脑洞。就比如一块石头,你无法想象出来它最初的样子。因为它在溪流和大海漂泊过,冲刷过,它或许曾经被磨去棱角,也或许被冲撞出新的锋芒。但是你不能见到它的时候就断定,它本身是一块鹅卵石。”
“但是历史不可戏说,只因为它不是脑洞,书写的痕迹也不是由笔墨组成。那是时间沾染鲜血而书成,它不可篡改,不可自我催眠。”
宾教授语气温和,但是他神情却很严肃。
白矖没有说太多,也没想过什么理由去说服宾教授,她只说一句:“我相信他的。”
她也是一样,语气平缓,神情却坚定柔和。
……
虽然白矖在宾教授面前表了态度,但是她依然还是去专门找了一趟古玄武。
工作不可能会因为古玄武要写毕业论文而体谅轻松,他不得不提高工作效率,一边在下班以后去图书馆和相关网站查询材料。他这次的导师直接就是宾教授。宾教授一向严格,他此次更加是难上加难。
白矖找到他的时候简直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他,只因为他被一堆书堆包围,层层叠高挡住,远远看去,以为那一堆书籍如明亮送的木偶那样,生出软绵的脚来,摇摇晃晃向着白矖走去。
等到走到白矖面前,她出声阻止,如指挥交通的警察,下了红灯的信号。
她取下两本书,又取下一本,对这才露出一半脸的古玄武说:“这位先生,不好意思拦住您的去路,通知您,您超载了哦!”
古玄武摇摇晃晃停住,对她笑,他脸上还挂细密密的汗珠。也腾不出手去擦拭,他说:“那么这位美丽的警官大人,我马上要被判处终身监禁了吗?那我实在是太难过了。”
白矖对此深表怀疑,说:“你话里有明显悔意,到是你的神情却出卖你。”
古玄武挑眉:“怎么会!我以为我的演技出神入化!!警官大人!你简直如福尔摩斯再生!还比福尔摩斯多一双火眼金睛!”
古玄武手脚被书籍束缚,只能用半张面部诠释演绎出那种种不可置信,大吃一惊的态度,可惜实在是太过于夸张,以至于漏洞百出。他实在不是个好演员。浪费那样英气的面相去沉没在滚滚黄沙和连绵的荒野中。
当然,还有笨拙恶劣的演技。
白矖又为他取下好几本,令他可以完整看到她的笑意,她继续打趣说:“我可没见过被抓的司机如此雀跃,请问这位演员先生是从何地得来的灵感?”
古玄武走两步,才把手上的书堆继续堆放在那“书山“上。
他说:“情景演绎这种事情,要有针对性。不可能那些司机人人都捶胸顿足悔不当初,为那驾照上的分数和几百块钱做的样子难看。也有例外,且很多。”
白矖顺着他的话问:“那么比如?”
古玄武想一想:“比如,交警同志英姿飒爽,帅过吴彦祖,俊过古玄武,再不济,即便平平无奇,也长着一张古天乐的脸。”
白矖听到他说的理直气壮,又顺畅自然,好不要脸地在其中夹杂私货。面上又是一副有理有据的正值模样。
白矖听着听着就笑的不停。
她真的停不下来笑,一开始,还顾及此时已经快要入夜,且书籍室安静,笑意突兀。她掩嘴笑,笑的肩膀微微抖动,但是笑声还是挤出指缝出来,她索性两个手都捂住,古玄武却依旧可以听到。
他也跟着笑弯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他头发有些他看那笑的人许久,干脆一把拉下堵着笑声的手,哄她:“要笑就笑!要哭就哭!人生在世!”
她又笑起来,不知又是古玄武哪一句话做了痒痒挠,挠动白矖的笑点。
白矖笑的喘不过气,连连求饶:“拜托拜托,太没有形象也太不庄重,快让我停下来……”
古玄武说:“笑是你的,我怎么命令它停下?”
白矖快笑弯腰:“起因是由于你,你要负责才对……”
古玄武听到那两个字,眼睛亮一亮,他依旧没有动作,但是笑声却慢慢止住了,他定定看她,慢慢问她:“真的是让我负责吗?我可以负责吗?真的可以负责吗?”
白矖没注意他的神色,只说:“不是你是谁?这图书室里除你还有谁?难道会是……”
白矖的话未出完,她的笑意也断在那里——古玄武握她肩膀,定住她,略微弯腰,捧她脸,吻下。
她果然止住了笑,也忘记了笑,她的笑意被堵在紧密微凉渐暖的相依的唇齿中。
白矖有慌乱,她挣扎:“怎么……”
古玄武紧紧闭着眼,不睁,他捧她脸,发凉的手可见的颤抖,他在吻她。
他眼角湿润,睫毛近距离可见湿意,他在仿佛要用尽呼吸一样地吻她。
白矖感觉古玄武的气息在耳边萦绕,他的呼吸滚烫,灼她的耳垂红成一片。她想偏头避开,却被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这个时候,白矖居然还能开小差:若是此时套用电视剧剧情,她最应该的本能就是去咬他,咬他嘴唇,再不放就咬他舌尖,咬到彼此都品尝到血腥味为止。
但是她依旧不舍得,只能被动亲吻,再亲吻。
他在发抖,随着每次白矖的试图挣脱而发抖。
刚刚的笑意和玩闹仿佛都没有发生过,他满身都是悲伤,满脸都是惶恐。
她心中微微叹气,她攀上他的手臂,微凉的手抚上他,感觉她掌心肌肉的紧张。她安抚他,再回应他。
他们气息交换,缠绕,最后彼此相容。
过了许久,古玄武终于冷静,他不再颤抖,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们额头抵着额头,她眼神温柔,他们距离很近。
白矖说:“你没什么要说的?”
古玄武眨眨眼:“......我在负责?”
“负责什么?”
“负责阻止你停不下来的笑。
“......”
他说:“很有效不是吗?”
他终于放开她,他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腕。
他们拉开一点距离,有风穿过他们彼此的缝隙,吹凉了那交缠的气息。白矖感觉自己的耳垂的温度已经稍微凉下。不再那样的不敢触碰。
她比古玄武矮,这个时候她若是低头,古玄武必然能够轻易看到她发红发烫的耳垂。她为了避免这个情况出现,只能掘强看他,对视他。
古玄武也在看她,目不转睛,他眼睛湿润,闪闪发光。
他在等她回答,又其实不是。
白矖说:“......我其实是来找你。”
古玄武说:“下班后只有我有这里的钥匙......”
他说:“你这个时间来这里,只能是找我。”
他嘴角带着笑意,是非常快乐的弧线。
白矖说:“我来是正事。”
古玄武说:“那我要听。”
白矖一听就不乐意:“我讲或者不讲,你都要听。”
“你不讲,我怎么听?难道要靠心灵感应?”
“......我来谈论文。”
古玄武点点头:“好。谈什么?”
他依然不肯放开她,铁了心要站着谈。于是就站着谈。
白矖说:“宾教授找我。他不确定,你是否要坚持这个论文的研究方向。他有些担心你。”
古玄武说:“宾教授才是我的博士导师,却来问你。可见他都知道,只有你了解我。”
白矖又说:“我说,我信你。”
她脸上的表情是说公事专用的神情。她脸上的红晕未完全褪去,她依然是往日的柔软神情,却又有不同。
古玄武目不转睛看她。
白矖说:“你的研究生论文是我看的。我很喜欢。觉得以这个出发点也很好。但是我总是有些不确定。”
古玄武打断她:“你不确定什么?”
白矖说:“不确定你定下论文研究方向的初心。”
“初心?”
古玄武歪头看她,嘴角微微有带一点笑意。
白矖装作没看到,说:“你的初心,毕竟那个时候,我们关系特殊。”
古玄武说:“我们现在的关系,也不见多么公正。这不是理由。我并非那种为褒姒一笑就烽火戏诸侯的昏君。再说,若是我真如此,我也轮不到与你有关系特殊的机会。”
白矖无言。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该纠结哪一点。
究竟是昏君,还是褒姒。
白矖说:“那你到底当时初心如何?”
古玄武实话实话:“我当时,确实是因为你一句话。”
白矖还未说什么,古玄武就继续说:“可是我当时其实已经有些在意,因为你的话而定论,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决定点。我承认,这个决心点对于我来说,简直美妙到心甘情愿极了。”
他这一句话一气呵成,简直不带喘气。直到他说完,才如潜水者浮出水面一般,大喘息一口。
古玄武终于松开她,只是目光还在白矖脸上停留。
他的眼珠漆黑,带着水汽,目光灼灼,令白矖联想到了丛林世界捕猎的野兽。
也许是自己也感觉到,古玄武很重的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已经恢复了清明的无辜。
白矖思索一阵,很慢开口,她问他:“那你知道,如今的进展?”
古玄武笑起来:“明王陵墓我一直跟着,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方卿和是被毒杀,我一清二楚。且毒性也在今日出了结果。你知道是什么?”
白矖摇头,她今日都在整理南齐同期他国资料,并未去第一时间审阅进度。
古玄武说:“那毒很像如今臭名昭着的农药。服用的人,不会感到太大痛苦,因为那个毒药对于食道,肠胃都没有伤害。它只伤肺。它会在一定时间后令肺部海绵化。
白矖微微瞪大眼睛。
古玄武继续说:“那个毒药,也和现在那个农药一样,是无解的。一滴就会致命。可是中毒的人,不会立刻死去。短的两三天,长的会坚持一个礼拜左右。它会令人神志清醒的看着自己慢慢成为一具尸体。最后窒息而亡。你知道,肺部是负责呼吸的习惯。肺部罢工,人就会活活憋死。”
“而当时那个毒药,其实已经接近于绝种。它得制作过程其实不难,难得是有一种毒药几乎灭绝。只有很少的毒药,是存在在当时几国的皇室中,估计是专门做惩处皇室要员用的。当时宝成帝为了自己皇女的帝位可以稳固,曾经毒杀自己那个非常聪慧且天赋过人的孙侄子。据说,用的就是这种毒药。”
白矖越听,越觉得今日宾教授的话里有话。
她脱口而出:“那你还......”
古玄武说:“你要听我讲完。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我也知道南齐的背景,我也知道那后来的一切。我知道,方卿和的政绩,我也知道,那位南齐历史上第一位女帝其实实在是中庸。她之后的盛世繁荣,不过是在尽力延续方卿和的余辉。她的一生都在沿着方卿和的脚步走。那之后将近十多年的和平,实在是太不容易。”
“可是偏偏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女帝是不可能杀方卿和的。一个平庸的帝王,魄力平庸,善良平庸,就连狠毒也是平庸至极。她没用那个魄力,去真的想到,或者做到,杀臣夺子,掌控军权的能力。而且,我还相信,方卿和,真的和长公主朱卿卿相爱。我真的信他。”
白矖问:“为什么?”
古玄武回答:“因为我是男人。我了解男人。”
“男人,太认命了。最容易认命了。方卿和也是男人,所以他也会认命。他认命自己一世为臣,认命自己和女帝情深缘浅,认命自己要一生许国。你看那个电视剧,剧中的方卿和多么苦情?一辈子为人辛苦为人忙,做自己不爱的事情,娶自己不爱的人,最后英年早逝,郁郁而终。哪有那样的自虐人格?反正方卿和不会是。”
古玄武说:“方卿和两次随大流,都是为自己选择了最有利的道路。怎么可能到后面,就开始自虐?难道要解释,那前面的一切追名逐利,都是为了给自己的后面自虐铺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我们再说女帝朱薇薇。朱薇薇若是做好了臣夺子,独霸兵权。她甚至还选好了时机,把锅推脱给当时局势紧张的西奥国。为此换来两国十年安稳——虽然这十年,是为了北魏崛起铺了路。那都是后话。”
白矖说:“你说这么多,重点都没说到的。”
古玄武说:“重点是我不信和我要信。”
“不信什么?信什么?”
“我不信朱薇薇不爱方卿和,也不信方卿和不爱朱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