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九百个日和夜。
这样走在无边的黄沙中。白日,视野所及都是满目的黄沙,等到太阳落山之后,那暗仿佛看不见的妖,从不知处蔓延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寒透骨髓,冷意心灵,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令你透骨寒凉,让你梦中都颤抖。
就因为如此,这样的夜,实在是格外的漫长。
夏日的昼夜长短,到这里,掉了个个。
每日的日出日落就是计算一日过去的标准。
九百多个日夜。
这是第九百个日夜。
他每日都是如此,整顿商队,安抚骆驼,配发食物和水囊,安排守夜的人,到最后,他会一个人走到人群外不远不近的位置,安静地看着日头西落。
太阳落于西方。
据说,那西方是海。
海,就是比隔相江还要宽广的汪洋。他幼年的时候学过一句词,“海纳百川”,那海就是大海,那川中就有隔相江。隔相江的水涛涛滚滚,连绵不绝地汇入大海。那海是最温柔的所在,浩大,温柔,包容一切。
他想见海,他渴慕于海。
“海里还有什么?”他问。
那老宫女说:“海里还有鱼,大鱼,很大很大的鱼,有比江上的船只还要大的鱼,一口,可以吞吃一个人。但是那些鱼从来不吃人,若是有人落水,那些大鱼还会把人托起,不叫人被海水淹没。”
“那鱼有灵?那鱼真好。”
“那鱼有灵,那鱼知道人不是属于海的,所以把他们送回属于他们的大地上去。”
“大鱼那么厉害,却从来没用想过把大地沉入大海,可是人却总是去海里捕捉鱼来吃,还要抢走大海的珍珠。”
珍珠。
大海里面的珍珠。
元朗看着那落日的余晖,抱着长剑的手不自觉隔着衣袖去抚摸手腕上的那一串珍珠。
那是他的嫂嫂,南顺最后一位太子妃临死之前系在他的手上的。
他的嫂嫂怀着身孕跟随他渡江。熬过了一个月的江上颠簸,熬过了漫漫黄沙的车马,却最终没熬过相思。她最终抑郁成疾,生下一个死胎就撒手人寰。她死前脸色苍白如雪,一行不尽的泪沾湿秀发。
她死不瞑目,满腔愧疚。
她最终没有留下他的兄长最后的血脉。
她被安葬在江边十里的位置。墓碑朝着南顺的方向,隔江相望。元朗也在那些日子望去,那只见烟波茫茫,江水波澜,不见鸟栖身,不见人归来。
四百七十二人。
四百七十二人渡江。
不到三月,只剩不足两百人。
那些皇室亲贵,大多都是娇生惯养,平日日头大要打伞,出行要坐轿,冬日要温酒,暖房要烧炭,还要种遍鲜花,要隔着琉璃的窗观赏落雪,要听着蛙声伴着清风饮茶。
他们如何能够踏地了碎石黄沙铺成的路,走过满是荆棘的荒野,睡过路边散满枯骨的草地,乌鸦和秃鹫在不远处冷冷看着,伴随夕阳,小小如黑豆的眼中闪现着精光。
它们以腐肉为食物,不吃活人,它们感觉到这些人生命的耗尽,它们有的是耐心等待一顿十分值得的美餐。
对于这一切,那些虚弱胆怯的王孙公子已经几乎要哭瞎眼睛。
那个只有七岁不到的牡丹小公主,紧紧地把头埋进太子妃的臂弯中,一只小小的手还小心翼翼护着太子妃的肚子。
她只有七岁,却已经开始懂得,去保护还没曾出世的,比她更加年幼的胎儿。
太子妃自国破后,只哭过两回。一回哭牡丹小公主。
牡丹公主死在一个寒凉的夜里。她高热,身体滚烫,却不停的打哆嗦,就算是把所有的衣物和大氅都裹住,她依然冷的掉眼泪。太子妃安慰她,哄她:“在等一等,等到太阳出来,太阳出来,就像一个火盆,立刻就会温暖。它会驱赶一切的寒冷和黑暗,会驱寒病魔,也会驱寒黑夜里的妖怪。你要等一等,再等一等。”
于是牡丹小公主就等。她被裹成了一个小小的球,只露出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在圆溜溜的转,她的睫毛浓密,带着湿润的泪水,她柔软的额发被汗水润湿,粘在白皙瘦弱的脸蛋上。
她起初一遍一遍问:“太阳出来了吗?”
太子妃温柔回答:“现在还没有,不过快了。”
她乖巧点头。过了一会,又问:“太阳出来了吗?”
“还没呢。”
“.......那黑暗里的妖怪怎么办?”
太子妃说:“我们有火把,你的九哥哥元朗也在帐篷外面守着,如果有妖怪来,他就赶跑它!”
牡丹小公主笑弯了眼睛:“可是九哥哥自己还是个小孩呢。”
太子妃说:“九哥哥再小,也是小牡丹的哥哥啊。”
牡丹小公主乖巧点头。
她不再问了。
安心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牡丹小公主都没有再问太阳何时升起。太子妃去摸摸她,她已经浑身冰凉了。
有一缕阳光透过开了一个缝隙的帐篷,柔和的铺满了牡丹公主的小脸和长长的睫毛,她睫毛上的泪珠还未干,一点点零星的泪水反射出七彩的光晕。
她没等到太阳出来,赶走病魔,赶走黑夜的妖。
......
那个时候,元朗也不过才十四岁。
现在这个时候,元朗也不过十七岁。
他经常想到假如,假如牡丹还活着,大约要十岁了。太子妃的孩子如果也活着,也应该会走会说话,会拉着牡丹公主的手跌跌撞撞走路。牡丹公主也会成为姐姐,她总是想当姐姐。她不想做皇宫里最小的宝贝。
她总是欺负她的表哥元起,元起比牡丹大,总是宠她,从小就抱她,只要元起进宫,那一天,牡丹的鞋子都是干干净净的。
元起今年也十五岁。
他独当一面。带着一支小小的商队驻在石翠城。他游刃有余和城里的商人讨价还价,他会选珍珠,会把真的宝石说成假的,从玉贩子那里低价买到好的玉石,再高价,伴着甜言蜜语一起卖给石翠城里富商的太太们。
他还会嚼一种烟叶。那种叶子苦味很重,却不会成瘾,嚼一口就可以让人嘴里发苦一天,精神百倍。
元气起初一天只嚼半片叶子。现在要吃两片,他还把叶子晒干,煮水,做茶喝,喝完‘茶水’,还要把浸了一天的叶子吃下去。
他极能吃苦。
他从未想过自己如此能够吃苦。
元朗记得,他这个表弟,以前最爱的一道点心就是雪花蜜饯。要选最新鲜的朱果,挑选个头大小始终,太熟容易烂,太生就涩,要浸三天的蜂蜜,再晒干,吃的时候要撒一层厚厚的糖分。吃起来极甜,极腻。
那种果子喜湿爱暖,只生南国。
他们在北荒大地上。这里不长这样甜蜜的果子。
于是元起开始嗜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