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不痛快的伙计不知道。他又不是容家的人,如何能感同身受呢。
但是即便自己这样想,也无法克制自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容城把伙计的反应看在眼里,他嘴角那抹笑意没有下去,而是更放大了一分,他面上神情若有所思,一边思考,一边手指依然在无意识的划拉这瓷碗上的那道缺口。
这个动作看得伙计有点焦虑:他没有寻摸到合适的酒碗也就罢了。居然还捡出了个瑕疵的。瑕疵的也就算了,居然还被客人给发现了。发现了也就算了,居然还当着他的面不停地扒拉。
容城一直在扒拉,扒拉的伙计想要无视都做不到。
伙计感觉自己隐藏的强迫症都要被眼前的少年给扒拉出来了。
好故事可下酒。
可惜伙计食不知味,即便好酒在前,依然如饮水一般,既然如此,不如饮水。
而眼前可赏美酒之人,却对眼前美酒无动于衷。实在是暴殄天物。
伙计胡思乱想,神游天外。
容城似乎也在胡思乱想,低头沉思,手指依然无意识地拨弄那道缺口。
他自言自语:“我找到了。”
伙计楞,问:“找到什么?”
容城回答:“最后一笔血债。”
伙计还真的吃了一惊。
还是三层吃惊。
一层是因为,血债真的历经许久,另外一层是感慨:居然坚持这么久,最后还是要感慨,居然真的找到了。
这样跨度的时间,这样的耐性,这样的坚持。
不得不说,这果然是弥天大恨。
但是如果站在容家这一方面来看,到底还是应该道一声恭喜的。
伙计道:“那真的要恭喜了。”
容城回他一个笑,说:“这声恭喜,我提前收了。”
容城说:“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不等到我血债收完,再来收你的恭喜呢?”
伙计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人千姿百态,思想各异的。有的胸有成竹,喜欢提前庆祝;有的一心求稳,决定事后再言。也没有什么奇怪吧?不是有一句老话?一种米养百家人嘛。
伙计老老实实回答:“我还真的没往这方面想过.....”
伙计顿了一下,还想说,如果容家小哥喜欢,那事后他也可以再说一句恭喜的话。
可是这句话容家的小哥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补全。
容城却已经迫不及待回答他自己问的问题。这问题是容城自己问的,如今也容城自己答。
容城答道:“因为等我收完这个血债,你就不在了。”
这话是怎么讲?
伙计没懂,也莫名其妙。
他用疑惑又茫然的眼神抬头去望容城方向。却见容城正在缓缓用瓷碗碎片割破自己的手心,他是肉身入鬼界,那浓郁的血缓缓流出,很快就染红了瓷碗的碎片,伙计吃惊,想要出声阻止,却见容城不觉痛楚,反而现出笑容。
那笑容冷漠,残酷,还带着一丝的快意。
伙计本能觉得有一丝的异样。
他也隐约快要察觉出这抹异样的源头,那股源头如一注清流,跃跃欲试地冲破他脑中的混沌,把清明带给他。
可是来不及了。
他眼睁睁看着容城举着沾满血的碎瓷片朝他走来。
......
容若被抓包。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而且对于青铭如此快准狠的处理那个罪鬼也不满意。
容若嘀咕:“这样一点也不痛快。”
青铭挑眉:“不痛快吗?我以为我处理的十分痛快果决。”
容若道:“偷换概念嘛。我说的不痛快,和你的痛快,不是一个意思。你知道我说的不痛快是哪里的不痛快,你却故意把我的不痛快理解成你的痛快。”
说的跟绕口令一样。
青铭居然也听懂了。
青铭说:“一看你就是无聊的慌的。才会喜欢这样看热闹。如果这是工作,你就会知道这有多么心烦,恨不得机械处理。一个做完一个了解。”
容若说:“可是我不一样啊,我又不是引路人,也不可能会有第二次进忘川途的机会。而且今天还是运气给撞上了。否则我连这个热闹都看不到。”
容若越说越生气,一张脸都气鼓了。
他撇嘴。躲在了青铭身后。
眼前雾气不动。周围都厚重,偏偏就是医生的面前,雾气是薄的。
容若平时一直自诩记忆良好,如今却分外痛恨这一点。他还要在忘川途停留不短的时间,这里距离公馆也不远,万万不可以日日联想到这张脸。
话说回来了,虽然此地距离公馆不远,可是他也不像独自走回去。
还有个热闹呢。
这个对于青铭来说算是工作的热闹,容若也没有看太久。
青铭也是公事公办,他也同情医生,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呢,和你的妻子缘分在今生里就这么短。就算不是因为这次人祸,你们也会因为别的原因分别的。”
人间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相爱不一定就代表能够相守,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最终能否走到一起也要堵上很大程度的运气。如果对的时间对的人,还被命运眷顾了,那也会随时面临分别。
分别的原因也多,或许最初轰轰烈烈,太快燃尽了爱意;或许原本爱意就没有原本认定的如此之多,经受不住肆意的挥霍;也许明知今不如朝,却依然强求,最终两看生厌......
总之很多。
原因种种,不管最终是不是一一道来,都会以一声叹息作为句号。
青铭讲:“大概也是因为太短,所以你们恩爱。并没有浪费一分一秒相守的时间。这也算是一种安慰?”
......别的青铭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安慰鬼不是他的强项。
而且这明显也没有安慰到点子上。反而让医生鬼肩膀颤抖的更加厉害。他跪地捂脸,双肩颤抖,嘴里最终发出了一声令人无不动容的悲嚎。
这哭的可怜。
容若觉得青铭的工作实在是不好做。若是但凡心肠软一点的,估计当场就给开后门了。
容若想想如果是自己......哎,今生是没机会了,来生再当个夫妻呗。再续前缘嘛。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
亏了是电视里演的呢。
这要是个个都这样,那来世可怎么了得。
青铭不动如山,等他哭完。
青铭道:“我等你哭完。”
青铭在医生的哭声中道:“你现在还有恨意,或许你自己不知。可是你心中有恨有怨有觉得命运薄待你之处。你之所以没有产生报复社会的念头,纯粹是因为你的道德底线在守护你。没有放弃你。反过来讲,你也没有放弃你自己。”
容若在青铭身后听得唏嘘:“听着更可怜了。”
他怕医生鬼听到,躲在青铭背后极小声极小声的嘀咕。
他攥着青铭的外套,拉他扯他。想用这个方式替这个可怜的,坚守住了道德底线的医生鬼求情。
青铭不为所动,即便是外套都快被容若给拽下了大半。
青铭道:“你还有十年时间才能入不归地开始新的清白人生。既然还有十年,你就留在不归地,重拾本行吧。”
很显然是最后一句话激怒了医生,医生猛然抬头,怒视青铭:“你看看我!!!你看看我!重拾本行?我如何重拾?我是个眼科医生啊!眼科!!!首先,首先我得自己有一双眼睛才能去医别人!”
医生盯着青铭,盯着盯着,泪水不绝淌满了脸。
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抹一把脸,忽然就听到容若的声音:“医生,医生......挺帅的啊......”
医生听到青铭说:“你看我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你在看看这个孩子,大约几岁呢?”
医生茫然抬头,随着眼眶中的泪水滚落,他看清了青铭绿色的大衣,还有他背后那个躲在黑色大伞下,大约十四五岁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皮肤很白,软软的黑头发柔顺的贴服在头皮上,穿白衬衫,长得漂亮。令人心生欢喜。
这份欢喜,是医生多年都不曾有过的情绪。
容若被青铭扯出来半个头,惊喜看到医生原本空洞的眼眶中重新填进去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斑驳的皮肉也恢复光滑和完整皮相。
他不由得打量到出神,忘了说话,也忘了把头继续缩回去。
就这样等着一双眼睛,和医生对视。
然后他就看到了医生一边笑一边掉眼泪。
又哭又笑的......大人怎么和小孩一样。不过也有不同的。大人这样又哭又笑,不会被同龄人笑话。
小孩可没有同等的待遇。
尤其是小学生,不仅会被笑话,还会被贬称顺口溜:哭哭笑笑,厕所玩旗。
这听着一点没押韵,但是如果换做是申城俗语就懂了。
所以这种顺口溜流传面不广,连笑点都只有申城本土人士听得懂。
医生不是申城鬼,说了也不懂。懒得解释。
容若总算明白,青铭一开始讲的那句‘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意思了。
他也傻,当时听到青铭无缘无故讲这句话,就应该领悟到青铭有意施恩了。还在那里白操心。
......
送走恢复英俊的医生。
忘川途的夜依然还深沉。
容若不肯回去。非要跟着青铭溜达。
“我有伞呢。”
容若道:“而且我哥哥睡着了,他要被吵醒,看我跟你一起回去,一定会怪我没有带他一起看热闹。”
青铭说:“你哥哥看着不像是喜欢凑热闹的人。”
容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难道你觉得我长就长着一张喜欢看热闹的脸吗?”
容若一旦这样问,青铭就不好意思点头了。
就算是他不怎么经常来去人间。可是那些基本交际礼节还是懂的。他要怎么说?他要说,容若确实当真长了一张非常爱凑热闹的脸?
人间有个段子:老张和老刘在街头对骂了六个小时没有停歇,围观了全程的路人老王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无聊的两个人。
无聊的人总能遇到更无聊的人。
容若遇到青铭,也不知道算是什么。
青铭无奈:“你跟着我又能做什么呢?”
容若转眼珠:“看你引渡亡魂啊。”
青铭失笑:“要让你失望——今日没有入卷魂。”
容若确实失望。而且他几乎立刻就叹气出声。
可是他还是不甘心,不肯轻易就放弃难得一次独自出来的机会:“那......如果没有入卷魂的时候,你通常做什么啊?”
青铭回答:“去摊子上找伙计聊天。”
容若立刻道:“那我也要去!”
青铭不懂:“大人聊天有什么好玩的?”
容若说:“大人聊天不好玩......可是一个是男孟婆,一个确实鬼神......那就有意思了。难道我会天真以为,你们两个聊天的内容会是工作升迁泡妞出轨吗?”
青铭皱眉:“你的掌灯人平时会让你听到这个?”
“那倒是没有,”关键时刻,容若还是非常向着沈柏良的,“这是我看电视看来的。”
青铭无语:“中学生少看那些肥皂剧。”
容若不以为然:“我又没影响成绩。”
......这也是沈柏良为之头疼的。容若逃课,早恋,喜欢看狗血无脑电视剧,可是他成绩优秀,每次联考都能考到前三。容家大伯由此作为前提,多容若一百个宽心。
容家大伯教育理念,做好本职工作,不过多管束私生活。
对于容若来说,本职工作就是功课,就是学习。
功课完美,学习优秀。不管是逃课还是早恋,都无妨。
可是......容若的做法,等于是成年人旷工,早退,搞办公室恋情......难道也可以?
容家大伯表示:可以。
沈柏良一开始只是和青铭闲聊,聊着聊着就开始吐槽他的指路人容若,吐槽自己作为掌灯人的心累。甚至怀疑人生:为什么自己一个优秀的单身狗,却总能和那些开家长会的家长找到共同话题?而且他一个大男人,混进家长群简直无懈可击。
沈柏良对此没有一丝的自豪感。
毕竟在容若的优秀上,他没有找到一丝属于自己的功劳。
只觉得自己越发沧桑和唠叨。如鸡妈妈。
青铭不想如此,于是叹气,带他一同走。
穿过茫茫厚重的白雾。亦步亦趋到了摊子边。
容若几乎要雀跃了。
有几次都要走到青铭的前头去。走了两步发觉不认路,又回去了背后。然而脚步声依然蹦跳跳。
忘川途没有界限,若宽若窄,想长想短,都由心意。
只要青铭想,两步路就可以走到伙计的摊前。
他们走了三十步。
到底还是来了。
容若看到那个白天见过的小摊。欢呼一声冲进去。他没忘记在矮身走近低矮的雨棚的时候麻利的收起了伞。
他面对过来的青铭絮叨:“这伞可重!而且越举越重!我真怀疑,这忘川途的雾是不是也有重量的.......”
容若唱半天独角戏。因为青铭没有回应他。
容若奇怪,瞧他。却瞧见青铭神色意外的端肃。他的眼神并不是看自己。而是越过自己的肩膀,看他身后。
身后?
身后有什么?
容若本能准备回头。
被青铭阻止。
青铭说:“别动。”
容若就不动。
他人不动。嘴动。他问:“后面有什么?”
后面有什么反而不可怕。在忘川途,最可怕的是该有的地方,后面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