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酒到了夜里才明白过来。
为何现下明明是炎炎夏日当景,他睡意昏沉的时候却盖着一袭冬被。
他以为是那兔儿精怪布置人类屋舍的时候胡乱添置的缘故,可是等到了落日后方才明白这冬被的实用。
这红桐镇,委实是有些蹊跷在其中的。
青天白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日头下的红桐镇是一派平常景象。如每一个沈酒说见过的村落那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贫苦的家中为了节约灯油,早早在落日之前趁着最后一抹余晖扒饭。再到夜幕彻底笼罩村落之前钻进厚实的被窝中。
红桐镇的夜晚,静谧无比。
如严冬时候的寒夜。
这委实是奇怪的紧的。
沈酒不算走遍山河万里,也算是有几分的见识。
从未见过这样的村落和这样的夜。
这夏日的夜,如吞噬暖意的妖,唯一惧怕的便是骄阳。于是潜伏在山中,日复一日,静静等待每一天的日落。等到日头落入西山,隐去最后一丝余晖,那暗夜的妖就迫不及待的出来,贪婪吞吃每一丝残留人间的暖意。
有着这样无心的妖的存在,红桐镇的每一个夜,都冰冷地如身在寒潭。
置身如此的寒潭中,一介凡人的修道弟子沈酒缩在一袭又是充满灰尘潮气又是有着不可忽视的甜腻味道的冬被中瑟瑟发抖。
宋明远,消失了一天两夜。
那个不懂人间事的猴儿精怪,从送来了果腹的果子之后,便就告辞言说自己要回去山中。也不问问沈酒独自一人在这原本精怪的人间住所会不会害怕。
沈酒由着人的骄傲,做不到对一个精怪示弱和言明胆怯。
何况,除妖道门的铁律,绝不可在精怪面前露怯。
祖师爷爷和师父千叮万嘱,言说那所有精怪都有长一双可窥视人心的妖眼。一旦发现人心中懦弱时候,变会本性暴露,扑将而来,把眼前怯弱人类当做口中美食,撕扯个尽碎。
沈酒于是只剩下点头。
猴儿精怪要趁着落日最后一抹余晖褪去之前回到山中。
似乎它这样修行高深的精怪也怕那无心的夜妖。
.......
天知地知。
这夜妖纯粹是孩提时代的沈酒的虚妄编撰。
他明明知道这是杜撰的虚假想象。偏偏从小到长大,每到夜晚独处,寒意浸上肌肤的时候,这小时候由空白脑子编撰出的故事便就清晰浮现脑海里。
且随着长大随着对精怪的精通而越发补全完整。
浪迹街头时候的沈酒,为了挡风而不得不蜷缩在破屋残垣的角落中。那角落通常会有个小小的黑色阴影。避光,遮风。很小很小的沈酒,尽力把自己蜷缩一团,可以正正好好,把自己放在那一方小小的阴影里。
那阴影像个无心的小小精怪,虽然也是妖怪,可是到底不会吞他手脚。他当时要提防的,是月夜里的妖。他哪怕是蜷缩到手脚麻木,也不敢偷偷伸直腿脚,因为但凡有一丝的挪动,脚指头和手指头就会暴露在发白的月光下。
幼年的沈酒觉得,月光是个妖,且是个贼。它偷日头的亮,却因为不是神的缘故,只偷来亮,却偷不来暖。它是个,打着太阳同辉的妖。借着这样的面目,去骗人间的孩子。
但凡见到落单的,沐浴白色月光的孩子,就会显出本来面目,吞掉被月光拽住的每一根手指。
这幼年因为恐惧而养成的习惯仿佛要伴随他终身,直到现在,长大成人的沈酒,依然蜷缩在被中,如一个婴儿那样发抖和半睡半醒。
院子里忽然有了声音。
‘咔嚓’一声的脆响。似乎是有人一脚踩上发脆的枯木而引发断裂的声音。这个声音出现在这红桐镇的极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的刺耳。
原本就半梦半醒的沈酒从杂梦中惊醒。
他于黑夜中睁眼,一双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亮,他眨巴一番,似乎不太确定刚刚耳朵听到的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沈酒静静的拥被不动。似乎在等院落中再次出来一声令他可以确认的声响。
偏不再来。
这夜又要回复极静。
沈酒再也躺不下去。
他本就睡了一天一夜,根本是醒了就吃,吃了就睡,他本性非猪,如何能够如此适应这样的慵懒生活?根本是辗转反侧。
他似乎一下子踢开了从小伴随的懦弱,他胆大包天,一脚把那充斥着恼人气味的冬被踢到了床下。
......
发白的月色中,一袭青衫的宋明远独自坐在院中中央位置,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在缓缓雕刻着什么。他用大拇指抵住刀锋位置,极其小心地又流畅的划着什么。他低头专注,似乎没有察觉到沈酒的推门而出。
对比那不知人间事的猴儿,沈酒还是多少明白人间的。宋明远手上有利器,又在认真做事。不管他如何满腹疑问,沈酒都忍住了。
沈酒看了一会在月光下的宋明远,端详了半天都看不懂他到底在做什么。那手里一团黑乎乎的木疙瘩,小刀窸窣的滑动,时不时能有碎屑洋洋洒洒飘落。
这个时候沈酒才真正相信眼前的宋明远大概真得是神仙:那碎屑经过他的手飘落,如有生命一般,落到地面,在感知到泥土的一瞬间,立刻如活了那样,飞快的在沈酒的眼皮底下钻进了泥土中。
这一系列动作,不可能逃过沈酒的眼睛。因为一而再而三的上演这。
每一粒碎屑都重复这样伶俐动作。
看得久了,连这样的新奇都变成了无趣。
所谓的淡定和从容,绝大多数都来源于见怪不怪。
见怪不怪的沈酒很快把目光移到了别处。
小院中云开月朗,不知道是今晚的月色格外不寻常还是他很久很久不曾认真打量过月色的缘故,沈酒觉得今夜的月光格外的明亮和发白。
以至于令他见到宋明远在月光下琢磨物件的时候并没有本能的提醒注意眼睛这句话。
那月色足够可以照亮宋明远手指尖的每一处细节。
包括他细细雕琢出来的莲花,边上的莲蓬荷叶,以及宋明远白到几乎和月光融为一色的手指,以及那干净莹润的指甲......甚至包括垂目下那下眼睑出一圈又睫毛扫下细密阴影......都清清楚楚。
宋明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远中的,可能很早,亦或者刚刚。
可是就在沈酒闻得声音走出来的时候,宋明远就已经是这样的模样。
他未曾理会沈酒的出现,似乎连察觉都没有过一分。他把所有的心思都专心致志放到手上的东西上,似乎天地人间,唯有这一件事情,是顶天立地的重要。
沈酒旁观了许久这项顶天立地的工作。
终于忍不住出声。
他先是一声轻咳,作为自己要出声的提示。再有意压低声音开头道:“......有这样重要?明天光线好些,不能再做吗?”
“......”
宋明远一双剑眉紧拢,好看的唇形此时紧紧抿着,一副专心沉迷的态度。自然而然不去理会无所事事还要试图有意添乱的沈酒。
沈酒自讨个没去。他又实在是不困,即便是想要有意酝酿一些困意回房,却又想一想那霉味灰尘甜腻伴随的冬被,立刻起了嫌弃之心。
于是与其回去继续辗转反侧,不如就在眼前看宋明远做活。
就当在看一场无声的皮影。
沈酒心中嘀咕:既然是神仙,何必亲力亲为,施个法术,叫那小刀代替行为不久好了?若是是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岂不是这做个神仙还要精通十八般武艺和七十二般的变化?
那神仙可真是没有半点逍遥了。
在凡人眼里几乎可以和逍遥快活划伤同等的神仙。如今就在沈酒的眼前。
偏偏,他无法把那四个字捡炼出来,公公平平,摆放在宋明远的身边,在划上一个等号。
可是对于宋明远来说,悲天悯人,似乎也遥遥对不上去。
宋明远在此刻,在沈酒的眼里。是天外飞仙,是海外仙客。——莫要误会,这两个形容并非是见色起意。而是心中那咋然升起,且不知来意,不明去想的慌乱和无所依靠的浮萍之感。
明明宋明远就在眼前。可是沈酒却觉得宋明远似乎马上就要化作比月光还要白亮的存在,慢慢融合进月光中,慢慢淡化在眼前,直到消失。
等到沈酒后知后觉去伸手挽留,甚至连一丝月光都捏将不住。
沈酒此刻满腔满腹,都被这种无所来由的恐慌给占满。
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先行伸手,制住了宋明远的一只手腕。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圈握宋明远。圈握之下,才发觉宋明远长得一双格外细瘦的腕子。他和宋明远个子几乎差不多,手却要比宋明远大几乎一圈。若不是眼见为实,沈酒还以为他是抓错了一个姑娘家的腕子。
沈酒皱眉:“你真是个神仙?都不吃饭的吗?皮包骨也不能够是如此情况?.....”
宋明远不着痕迹的挣脱了沈酒的桎梏。漫不经心道:“小道长如今倒是对我很是随手啊......那之前扭扭捏捏,又是什么别扭作祟?”
沈酒假意唾他一口。气他也气自己。气宋明远总是轻而易举地逗弄于他,还气他总是轻而易举被他逗弄。
沈酒见宋明远终于和自己理会起来,这才想起来告状:“你把一个无知无觉的凡人丢给一个精怪?你就不怕那精怪对我不利?一口吃了我?”
宋明远笑:“小道长......你可是除妖道人......哪一个精怪敢动你的心事?”
沈酒皱一皱脸,丝毫不领这一份马屁之情:“别说这么好听——我自己有个几斤几两我自己没数么?那什么精怪不能奈何我?我可自保,我可封印,我可斩杀,全凭这万物囊的法器。若是这些一无所有,我和那空有一双眼睛的异能者有什么区别?”
宋明远认真道:“这若是能见精怪的异能者,天若赐予这样的异能,必同时赐予那庇护自保的能力。所谓天欲将其任,必先利其器......不会无缘无故,一时兴起,给他能见万物的眼睛,却无能抵万物的能力。天道不会如如此的。”
沈酒开口:“你是神仙,自然向着神仙说话。”
宋明远反问:“你是凡人,难道你不向着凡人说话?——你会替我讲话吗?”
沈酒说道:“你就在此,可以自己替神仙讲话,为何还要拉我一同替你们神仙讲话?”
宋明远笑了一下说道:“我若是不再。你会替我说话吗?”
沈酒心中咯噔一下。想问为何有此言语,却张了张口,吐不出声音来。
夜色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最终是宋明远先开口,宋明远看了看偷偷蹲下再半蹲的沈酒,道:“沈酒,我要走了。”
这一话出来,听得沈酒一愣:“走?你要去哪里?”
这句话一出来便是透着傻,沈酒道:“你要回去天上吗?”
宋明远摇头。
那沈酒便就不解了:“你既然不会去天上,为何要走?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就是了。”
宋明远不答,反而指着那院外月光下方向道:“你看。那是什么?”
沈酒不解,顺着宋明远的指引看过去。却在见到眼前景象时候,立刻瞪大了一双眼睛:“那,那是......是白鹤啊......”
是白鹤。他有读过诗句,听过那‘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句子。但是眼前景象却更加令他惊诧。那一只只长腿的白鹤,在夜色中无声的鼓动着翅膀展翅而飞。黑色的夜,白色的鹤,以及无声的画面。这一切落到沈酒的眼中,都成为了令他诧异和几乎屏息的画面。
沈酒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这是怎么回事?”
宋明远简略说道:“这是山神。山神在离去。”
沈酒没听懂:“离去?去哪里?”
宋明远道:“山将倾覆,于是山神便要离去。再寻一处无主山头另起神台。”
山将倾覆?
沈酒愣愣看了看那远处一动不动的观音山。他结巴,似乎脑子有点乱,他道:“不是,不是倾覆过一次了吗?”
宋明远面容平静:“既然倾覆过一次,为何你眼前还有观音山呢?”
沈酒哑然。
宋明远又问:“那观音镇来由,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