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尖叫声很令自己熟悉。那一次他尚且在画卷中认命当个死宅般日复一日的昏睡,却意外被光线晃神到睁眼。
那困顿于他的卷轴日日都卷着。他早已经习惯自己身处黑暗。要不是自己是个魂灵而失去了进化空间,他只怕早就如那无光线的空穴中的盲鱼那样摆脱双眼了。
可是即便他是个魂灵,他依然在发现有个黑炭一般的脸成放大状盯着他瞧,并且还有逐渐靠近的趋势的时候,他还是听到了自己发出了一声尖叫。
许久没用到眼睛,咋见到光明,差点眼瞎。
许久没用喉咙说话,咋染尖叫,破音。
很没面子。
那个原本呈现靠近状态感觉一口能吞到他八个的黑炭似乎受到了惊吓,脸也拉开了距离。看着画面要爽快很多。黑炭的脸的持有者迟疑一下,轻轻触一下画卷中他躲藏进去的小楼,沾了一点点灰尘,那小楼的笔触不算是流畅,看着似乎作者下笔迟疑,不像是临摹,倒像是边想边画出来的。那小楼也是歪扭,勉强像个八宝楼。却又和八宝楼差太多。看着挺四不像的。
那楼还有个牌匾。楼宇的匾额一般都挂在一楼正门处。这个小楼的牌匾却挂在最顶那层。像一个人脑门上贴着写自己名字的字牌似的。
挺滑稽。
这看着挺滑稽的楼。
叫入画楼。入画楼里,锁着一个鬼。
容成花了好一会儿才把那鬼给叫出来。
其实不算是叫,严格来讲,其实是吓出来的。
容成不耐烦,他从军,铁血,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没那么多的柔情和耐心。容成皱眉,使劲瞅那副画,看着也不是什么贵重的名人字画,连个落款都没有。而且以容成从小到大对于古董文物的粗略熏陶来判断,画工也很一般,纸也不名贵,其中做颜料的材料倒是有点有趣......应该还值得研究一番。不过。......容成故意丢桌上,故意将:“既然这鬼不听话,烧掉算了。”
又是一声尖叫。
那鬼跑出来,大约是害怕光线,捂着眼睛跑出来。那鬼捂着眼睛,却跑的顺畅,原因大约也是平日里都活在黑暗中导致。
那鬼捂眼捂脸,怯生生的。在容成的打量下发抖。
容成心中毫无波动,只淡淡问他:“你叫什么?”
那鬼在容成冰冷冷的语调里抖得厉害:“入画......入画。我叫入画。”
入画如今套着成画的壳子。
在带着口罩的医生面前抖得厉害。
医生的纠结和莫名挡着口罩都能显露出来:“这眼药水没问题啊.......怎么学生抖成这样?”
成言在一边着急,解释:“医生,我弟弟刚刚好像是幻视幻听.....他刚刚出了车祸......所以我才不放心带过来看的,怕影响听力和视觉,他初三学生。”
医生看成言一边讲一半把入画一边因为剐蹭弄破损的校服面给他看。
医生皱眉:“难道之前没有检查过吗?”
成言说:“老师打过电话,说第一时间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做了全身检查了,没事。孩子硬要回家,就拗不过。我是担心会不会有些后遗症发作的晚.....医生检查不出来。”
医生继续皱眉,想问成画,可是成画抖个不停,明显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医生无奈,只好问成言:“有没有医院开的病例?知道是哪家医院?”
一问三不知。
成言着急,没问许多,就扯了成画来。
病历单许在书包里,可是书包在家里。
医生只好讲:“我没有看出孩子有什么问题。除了碰撞产生的皮下出血和红肿淤青之外,其余的一切都是正常的。眼睛瞳孔反应也正常,耳道内也是正常,并无什么异样。”
成言还是不放心:“那我弟弟抖成这样?”
医生讲:“许是受惊。家长回去以后要好好安抚。很多时候,心理影响要比身体影响的比重占据还要大得多。”
医生觉得,这两兄弟,弟弟倒是反应还可以控制,倒是哥哥,有点......
不过也见的多了。
医院本来就是提现人间百态的场所。什么奇怪的到了医院都觉得不奇怪了。
见过那么多关心则乱的家长,成言的表现还算是正常的呢。只是纠结不放,其他的还是礼貌客气的。
医生讲成言:“孩子大约是没遇到过车祸这种事情,当下可能看着淡定觉得不怕,事后反应过来,后怕不已,才吓得发抖。你做家长的,好好开导。这几天如果方便,可以接送孩子放学。最好做点好吃的,或者带孩子放松一下,看个电影逛街,转移一下注意力。”
成言听很长一段的注意事项。
一一点头。
安心了不少。
眼见医生身边的成画也逐渐平静下来。
医生从刚刚开始和成言对话的时候,就在手下不停的安抚成画,顺背,轻抚头发。在这样的安抚之下,混合医生身上消毒水的味道,很有效果的令成画安心了不少。
医生松了一口气,想要去开病历单。
却发现自己的医师袍一角被成画牢牢抓着。医生知道此刻不是动作重的时候。于是问成画:“是不是觉得医生这里安全点?”
成画点点头。
医生又说:“累不累?要不要在那边睡一会?”
成言刚想说不要麻烦医生,却见成画点头。成言于是立刻咽下还未讲出口的话,闭嘴了。
医生看出来成言的表情,安抚说:“门诊下午不忙。正好空闲,让孩子在诊疗床上睡一会。等到醒来,安心一些,可能也就没有什么幻听幻视了。就当是观察期好了。”
成言连忙点头。
门诊室内有一张小床,平日是用来给病人看诊用的。没事的时候也会作为医生过来休息的地方,拉上帘子,就自成一个小空间。
成画大约是真的困倦。
躺着睁眼没一会,就不知不觉陷入睡眠。
医生就在办公桌前继续整理病例,他用一种低频的声调和成言说:“能睡得着,证明没事。你是个大人。你应该了解,如果心理压力非常大,或者心事重重的,哪怕是再困,也睡不下去。”
成言点点头。
补充一句:“把自己喝醉睡不着,最后都不知道是睡过去的还是昏过去的......”
医生百忙中抬头看了成言一样,不赞同地讲到:“成年人在社会上有压力和挫折是在所难免的。可是为了家里人也应该爱惜自己。喝酒伤肝......”
医生没抬头,问成言:“你结婚了吗?”
成言摇摇头,之后发现医生并没有看他,又开口回答一遍:“没有。”
医生讲:“没结婚的话现在就喝酒......很容易影响将来。比如婚后生活质量.......还有要孩子的时候,会比身体素质好的夫妻困难,精子质量不高的前提下,会影响胚胎的着床。”
医生讲的很直白。
这在学医人士的眼中这一类话题非常的常见。讲出来也没觉得有什么。
成言也不觉得有什么。
成言看一眼一边的成画,成画睡得很稳。其实就算是听到也没有什么,又不是洪水猛兽,他不像那些封建家长那样对之避而不及。该了解了解,该明白就明白。大大方方。青少年对于情爱的懵懂和好奇,到触犯辩解酿成错误,很大的因素除了好奇和无知,其实有很重要的因素其实是叛逆心理。
大人阻拦,东掩西藏,越是这样越是含糊,小孩就越好奇。
就比如游戏,学校家长越是阻止,小孩玩网吧跑的频率越勤奋。所以成言在开家长会的时候,多次提出家长没必要视游戏为洪水猛兽。游戏是孩子们适当的放松。孩子学校压力也大,也应该有相对应的调节剂和缓冲。
家长应该给予谅解和支持。
谅解和支持啊......
家长给孩子们谅解和支持。
那谁给大人们呢?
成言谈了一口气。
非常疲倦的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门诊室中一下子非常安静。只剩下医生笔尖接触纸张的时候的沙沙声音。
........
成画没睡着。
他不知道如何睡着。
太累了。
却睡不着。
耳边嘈杂不已,吵的如菜市场。没睡能在菜市场睡着的。成画也不行。
那个‘成画’一直在哭,吵得不行,在他的耳边哭声震天。‘成画’扯着那位白老师告状,说这个谁,抢走了他的身体,是小偷。
白老师被扯得风衣领子都要歪了。
他倒是耳朵禁得住。
成画干脆闭眼。
随便。又不是他主动去抢的,要算账找那个容成去。以为谁稀罕呢。容成给他找壳子,也不找个好点的。给他找个初三学生,还要考重点高中。他一个死了不知道千年还是百年的鬼。从现世的时候就只顾着看电视玩游戏让容若给他刷视频玩,他能知道什么?
到时候每一科目都是吃鸭蛋。
还什么英语听力......他能听懂才有鬼。
确实有鬼。
鬼是真的有,可是他真的听不懂。
完犊子。
成画把被子一蒙,不管。
反正白老师已经知道。要找算账,最亏的对象也不是他。他就是个魂魄而已。
成画躲在被子里,眼前是一片让他熟悉到安心的黑暗。
黑暗中,他听到青铭说:“.......你的寿数尽了......今生过得辛苦。来世会很好的。”
这安慰谁能接受?
‘成画’哭的更厉害。
成画嗓子都似乎哭哑了:“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偏偏就是我呢?我才十四岁啊......为什么啊?我还要中考,我还没长大.....为什么是我啊?明亮姐姐还答应,带我去冲绳玩,做我的毕业礼的......”
明亮.......
成画在被子里睁开眼。
这是个熟悉的名字。
入画第一次和容若起了分歧,为的就是明亮。
那个时候入画问他,是不是一定要把把那个明亮的肉身还给这个明亮。
......
那当初一幕,实在是历历在目啊。
“当然,”当时容若这样讲着说,“你都说还这个字了,主次关系你也很清楚嘛。”
入画当时不赞同:“你们为什么都没有想过成言?有没有问过成言?问问他的意思?”
容若听到这话觉得简直莫名其妙:“这和成老师有什么关系?身体是明亮的,别说他们现在还没结婚,就算是结婚了,就算是明亮成了成言的太太,还给成老师生了小孩,做了小孩的妈妈。那第一人权依然是第一人权。她首先是她本人,其次才是一个人的妻子,母亲,女儿。别说成老师,就算是明亮的爹妈活了,也没法替她做这个主。”
入画很是不服气:“为什么不行?你们这边动手术签同意书不是也要丈夫签字了才能动手术?这个时候怎么就没人说什么人权?”
容若说:“这是一回事吗?动手术前提是病人已经失去自我意识无法判断了。明亮失去自我意识了吗?她神智清楚的很。”
入画敏锐的感觉容若此时已经被挑动起了火气,他放软了语调,先行示弱了一下:“我只是提个不同的意见......”
容若拒绝不同意见:“这种事情,不需要提任何不同意见。”
入画问他:“你是觉得,肉身才是重要的?”
容若说:“肉身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基本配置。它当然重要。”
入画不赞同:“肉身有什么重要,肉身不过是如阿堵物,灵魂才是灵魂。”
入画说的文绉绉,容若却听得懂他的话,很是反驳他说:“你少和我拽词,阿堵物难道不重要?老百姓是离不开阿堵物的,这是物质生活的保证。没有健康的肉身,没有阿堵物,用什么来支撑有趣的灵魂呢?”
容若问他:“这个道理,你不是更比我清楚吗?”
入画说:“这个明亮,算不得什么有趣的灵魂。”
容若说:“灵魂的特殊在于不可取代,不在于有趣与否,她就算是再无趣,她也有活在这个人世间的权利。”
入画说:“你不觉得,这个事情,其实是给另外一个明亮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吗?她已经如此努力,你忍心,就这样毁掉?另外那个明亮又做错了什么呢?她不过是遇人不淑而已。她也没有自杀放弃生命,她是发生了海难。当这个世界重新给她一个机会的时候,她也牢牢抓住了,而过的很精彩很丰富。”
他当时和容若争执。
为了灵魂,为了从未谋面过得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