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沿着江岸附近的村镇间道路前进,走沿江这一边,主要还是为了安全。
新安这地方,东边基本是客家人,沿江这些村镇则都是广府人(广dong本地人)。
珠江另一边的新会、新宁等地的土客械斗已经好几年了,客家人跟广府人杀的惨烈,那种惨烈的程度,比战争尤甚,因为双方械斗不是为了胜负,而是为了土地,为了生存权而争斗,历史上这场械斗还要进行很久,死伤上百万人,导致占广dong人口五分之一的客家人,有八成人口消失。
新安也是一个客家大县,客家人大概占了一半,虽然那边的械斗还没有波及这里,但是已经很紧张了,私下的勾连不是没有,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打起来,所以这一带的乡村纷纷组建乡勇,编练公局。包括沙井乡勇,其实并不完全是为了对抗洋人而组建的,害怕跟客家人发生械斗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历史上因为争地、争水,械斗也没少发生过,所有这里老早就有编练乡勇的传统,客家人是相当凶悍的,那可都是山民,是最穷苦的老百姓,历史上械斗到最后,当清军联合广府人联合绞杀客家人的时候,十几个、几十个客家人就敢向大军冲锋,那种悍勇让人骨头里发寒。
正因为对手凶悍,常年跟客家人对抗的新安人也显得相当凶悍。
只是走沿江这一带有一个风险,那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撞上洋人。
侯进很怀疑这一点:“大人,您说洋人真的会出兵打沙井吗?”
朱敬伦摇摇头:“我问你一句,如果你是一个壮汉,可是每天都有一个小流氓在背后打你一拳或者踢你一脚就跑,你恨不恨他?”
侯进道:“当然恨!”
朱敬伦又道:“那如果你突然知道了流氓的家,你会怎么办?”
侯进道:“我他玛肯定冲到他家,烧了他家房子!”
朱敬伦耸耸肩:“现在洋人就是那个大汉,他现在知道流氓家在哪了。”
被折腾骚扰了十来天的洋人早就怒火中烧,可是却一直抓不到偷袭的中国士兵,所以朱敬伦猜测一旦他们知道了偷袭他们的士兵都藏在沙井,肯定会第一时间出兵,以免给对方跑了,或者有了防备。
侯进也不是笨蛋,一听就明白了,甚至比朱敬伦还要确信洋人肯定心急火燎的找上门,结果却扑个空,回头才发现,他们的老巢已经被一锅端掉了。
事实上朱敬伦可没那么乐观,因为如果英军沉得住气,慢慢计划,步步为营,这一切就是白费。他其实也就是赌一把,如果赌对了,英军急不可耐的出动,自己此时突然带兵出现在新安城外,就可以趁虚而入,如果对方没有行动,那也没有什么损失,最多当作训练夜行军了。
“跟上,跟紧了。眼睛不好的,拽住前面的腰带!”
朱敬伦站在路边,这是一条小路,福永到西乡之间的小路,福永和西乡跟沙井一样,都是周边村庄的交通要冲,久而久之形成了集市,起了街道,有一些商人开铺面做生意,这样的小镇,新安人称作墟,所以沙井也叫沙井墟。此时的深圳,就是一个墟市隔着深圳河跟九龙半岛相望,后来发展成为一个超级大都市。
乡间小路因为是连通周边的村子,因此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三万两绕的,好在这条路大家都不是第一次走了,前些天他们偷袭新安的时候,也常常是白天偷袭连夜回去,夜路都走过几回,加上有沙井的向导带路,倒也不用担心。
只是大队行军,而且生怕有人走散,五个人就高举一个火把,倒是把路过的村子里的村民吓得够呛,还以为闹山贼的,经过好几个村子,都看到村民们拿着锄头镰刀守在村口,这反应速度,比清军可强多了,都是经常械斗练出来的。
朱敬伦心想等将来立足新安了,在这一带招兵买马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戚继光当年看到东阳人械斗就感到震撼无比,最后偏偏在那一带招兵,而晚清时期的土客械斗可是整个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最血腥,伤亡最多的大械斗,这些兵如果练出来,绝对不比戚家军差。
两千人走在乡间小路上,顺着小路排开一字长蛇,加上几百个火把,远望一条长龙,阵势确实有点大,但是朱敬伦也别无选择,因为很多士兵因为营养问题视力都不好,有轻重不一的夜盲症,朱敬伦提供的饮食已经不错了,不敢说能吃上肉,蔬菜是不缺的,所以完全看不见的士兵不多,但黑夜中看不清路的还有一些,所以不敢大意。加上不点火把,也许能瞒得过人,但是瞒不过村里的狗,如果村民们摸黑冲出来,黑灯瞎火的更容易引起误会。
所以现在虽然吓到了村民,反而相对安全一些,这些天朱敬伦的骚扰战,也都是从这里村庄之间行动,也没少照过面,碰到了解释一下,村民们也就放行了。没人有兴趣跟两千人的队伍开仗。甚至还有几个胆大的询问是不是又去打县城,他们也想跟着凑个热闹,问杀了洋人是不是真的能拿到赏钱,陈桂籍的悬赏这一带的村民可都知道。
没敢带这些人,就随便打发走了,他们也就是问问,并不坚持。
就这样一路行来,天光渐明,队伍在一条小河边休息。
小河就在脚下弯曲,被脚下这片高地挡住,河流在此拐弯,形成了连片的六七个水塘,眼前的村子很大,横跨小河两岸。
“这是哪里?”
朱敬伦问道。
“这儿叫甲岸村,过了河,在有四五里就能到新安城了。”
向导陈阿达回答。
朱敬伦点点头:“嗯。方先生让大伙歇一歇吧。不要生火,天亮后也不要惊扰了村民,若有人问好好说话。我们今天这样子容易引起误会。”
方山点了点头,抖了抖身上的衣服,很不适应,因为他穿着一身龙虾兵的红色军装。
“侯进,黑狗,你们俩跟我走一趟。”
接着朱敬伦又下令道。
俩人应了一声跑过来。
“把一副换了,怕洋人认不出你来吗?”
俩人也穿着军装,印度兵的军装,没办法实在没有全套的英军军装,只能拿一半印度兵军装凑数了,当初在军营仓库里看到这些缴获的军装,总觉得会有用处,不想这会儿派上用场了,穿着英国人的军装,去偷袭英国人把守的城池,没准能收到起效,起码可以冒充英军正大光明的摸到城墙下。
几人到了新安城外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
顾不得,只能趴在城外一里多地方的一处稻田里,已经农历九月末了,下个月就能收割,稻穗饱满,已经能看到丰年,不过现在却为朱敬伦他们提供了绝好的掩护。
拨开稻苗用望远镜仔细的观察着城头。
侯进手里也有一个望远镜,都是缴获自英军的,质量相当不错,比清军自己制造的单筒千里镜看的更清楚。但也只有两个,黑狗就没办法,侯进就是不给他看,黑狗也不敢来抢朱敬伦手里的,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有古怪啊!”
看了许久,城门没开,但是城墙上已经出现了一些巡逻的士兵。
“咋都是这些汉奸!”
侯进也发现了。
城墙上出现了一群带着斗笠的士兵,这是英军中华人苦力的标准装扮,可就是没有一个洋人的身影。
“我上次来的时候可没见过苦力,你们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现?”
朱敬伦问道。
侯进和黑头都摇摇头:“没见过了,昨天我们见到的还都是洋人。”
朱敬伦皱起眉头,这说明英国人往新安城里增兵了,至少调拨了一批苦力过来。这到让朱敬伦有些措手不及,本想着英国人会急着报复,会抽调新安城的防御兵力,不想对方竟然增加了兵力。
难不成猜到自己要偷袭?
真够谨慎的!
朱静了叹道,心中感叹这次偷袭要失败了。
“有船!”
侯进突然喊了一声。
“你小声点。”
黑狗惊了一跳。
侯进哼道:“怕个鸟,这一里多地呢,鬼子就是狗耳朵他能听见?”
朱敬伦则早就调转望远镜朝着港口方向望去,港口距离县城也一里地的样子,跟稻田这里正好是个三角形,相距比一里多一些,看的也算清楚。
只见一艘艘英军军舰已经来到了码头,并且在码头上靠岸,江水中还有一些大船,因为大而无法进港,暂时停泊在江面上,蒸汽机的烟筒还冒着白烟,显然并没有熄火,没有熄火就是不打算停泊,这是要干什么?
正疑惑,黑头又喊了起来。
“看,看,城门开了。”
他用肉眼也能看到城门那么大的目标。
只见一队队英军从城门口鱼贯而出。
“这不会是发现我们了吧?”
黑狗一惊,这几天可没少被英国人追,可是他们藏在甲岸村那里,四周不少树木,又距离四五里,不可能看得到啊。
“别吵吵,是去码头的。”
朱敬伦喝骂一声认真观察。
“侯进,仔细数着!”
朱敬伦又说道,同时他也数了起来。
“100……200……!”
“个!”
侯进也数完了,俩人都数出了,那就错不了。
朱敬伦上回侦查到英军在新安只有人,这可算是空城而出了,当然如果不算那些苦力的话。
一直看着个英军上了码头上的兵船,并且离开码头,新安城门又一次关闭。显然新安城都被骚扰怕了,大白天都不开城门了。
“数数他们的兵船!”
朱敬伦又跟侯进开始数了一遍,当最后一艘兵船使过新安城外的江面,俩人核对一下,一共有67艘军舰,这可是庞大的船队啊,香港英军总共也不到百艘军舰,大概能出动的基本上都出动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城里多了一些苦力,英军却撤走了。而且从香港调过来规模庞大的舰队。
朱敬伦沉思了片刻。
“糟了!”
不由叹息一声。
“什么糟了?”
侯进不解。
朱敬伦道:“英国人派这么多船来,不可能只拉着新安这里的英军,恐怕他们连香港的军队都出动了。这是空巢而出啊。弄不好得有两千多人,甚至更多。陈芝廷那边能不能顶得住?”
“那怎么办,要不咱回去?”
黑狗询问道。
侯进白了他一眼:“回去?你能跑得过洋人的火轮船?”
朱敬伦下决心道:“香港都出兵了,虽然说情况很糟,倒也不是一个机会。香港、新安的英军都出动了,洋人这是下了决心要拿下沙井了。新安城里的军队就不会多,可能只有一些苦力兵,最多少量洋兵。”
朱敬伦这么说,黑狗和侯进俩人都觉得很有道理,不由有些兴奋起来,至于陈芝廷那边他们早就忘了,他们清楚自己是来打新安的,陈芝廷能不能守住他们的村子关自己屁事,就是沙井人死光了,这边拿下新安城就是大功一件,不知不觉之间,就连黑狗这样的人物,心态已经又过去的刁民转变为官兵角色了。
“嘿嘿,一群苦力哪能挡得住爷们?”
尤其是黑狗,他可是营官,手下四个哨,近五百人呢,只是他忘了,几个月前,他也不过是洋人招募的苦力罢了,这时候倒是看不清苦力来了,人果然喜欢自轻,越是跟自己相似的,就越是轻看。
“不要大意!”
朱敬伦嘴上这么说着,其实他心里也这么认为。
因为伪军守的碉堡更好打,这是一个常识问题。
甚至于,朱敬伦认为,有可能都不需要真的打一仗就能拿下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