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口码头上欢天喜地,老百姓载歌载舞,舞龙舞狮,但是一个个士兵,饥饿的孩童和妇孺则更关心那几头被捅了一刀子,挣扎嚎叫的肥猪,因为他们早就记不得多久没吃肉了,肉味好像还停留在上辈子,对于他们这些每天三顿稀粥的老弱来说,简直就跟过年一样期待,哪怕最后他们分不到肉,能分点猪血吃也不错,已经有老婆婆在跟吵闹的孙儿讲述猪血攒着盐巴的味道了。
朱敬伦下了船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不由的感慨:“嚯,还挺热闹。”
一群乡绅热情洋溢的站在他面前,左右和身后,都是来迎接他的鹤山乡绅,他们没想到朱敬伦的兵真的帮他们打跑了客家人。
黑狗得意洋洋,因为这仗是他打的,那些被本地乡绅吹上了天的客家团练,他三拳两脚就给打跑了,他怎能不得已。
事情是这样的,朱敬伦回到新安,本来打算拆两门要塞炮来轰水口的客家碉堡的,正巧兵工厂造出了两门18磅的要塞炮,本来是打算安放在赤湾炮台的,朱敬伦直接先调用了,正好试试炮的性能。
客家的碉堡确实很结实,清军的土炮轰不开,洋人的步兵炮也无可奈何,在这种用来打军舰的要塞炮面前,可就有些不够看的了,炮击了两个小时,小碉堡自己就塌掉了,里边的客家团练疯了一样冲出来,十分的悍勇,但这悍勇在训练有素的排枪面前就是送死,更何况新安火枪兵手里拿的还是线膛枪,更何况他们身后还有步兵炮的支援。
最终打死了一百多号人,人数三百的水口客家团练就溃逃了。
“就没抓住一个人?”
听完黑狗的汇报,朱敬伦还很遗憾。
黑狗道:“他们跑的比狗还快,最后都跑山里去了,咱没追上。”
朱敬伦叹道:“算了,就这样吧。”
他本来是想打完一仗,然后拉着客家人一起定例公约,一起遵守,可是现在没有客家人参与这公约还立不立了,不立约的话,他跑来就完全没有意义,他对看着线膛枪屠杀冷兵器团练可没有兴趣。
“还是得有客家人参加啊,不然将来不好说话。”
朱敬伦琢磨着,他也不急于一时,土客械斗了四五年,这仇恨已经化不开了,除非一方把血流干,否则就要打下去,他三言两语就能化解,那不现实。
“出告示,通知客家人来领尸体。”
死了的同伴尸首还是要要的,只要有机会相信客家人是愿意来领的,到时候就有沟通的机会了。
至于出告示请他们的人来谈判,怕是不可能,要同意的话,他们上次在新会就同意了,至于现在被打跑的水口客家人,他们现在想的绝不是跟广府人和官府谈判,恐怕正在联络各家,打算报复回来呢。
大战还在后边。
“稍微庆祝庆祝就行了,找人把这碉堡修好是正经,客家人还会打过来的。”
黑狗诧异:“他们还敢来?”
朱敬伦叹道:“不撞个三四回南墙,他们是不会放弃的。”
一想到那些客家百姓会冒着密集的炮火冲向坚固的碉堡,朱敬伦心里就不舒服,在他心里人命是最高的,可现实是,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人多地少到了临界点的时代,为土地而流血是大家的常识。
又听了些其他的情况,现在各处都已经向客家人发起了大反攻,在云雾、在阳江,土家人集结了数以万计的兵力,并且训练了两年多,已经兵强马壮,各处都取得了不小的进展。
比如阳江的广府人,他们主要是被从新宁寨门赶走的广府乡绅地主和百姓,他们几年前就找到了阳江团防局,提出出资雇佣阳江局的团练帮他们夺回土地,他们承诺夺回土地后,分割一部分给阳江局。
这件事后来的发展是,阳江局帮他们收回了土地,可是官府将那些土地充公了,广府地主不但没有收回自家的土地,反而被迫支付了阳江局六千贯钱和田地四百六十六亩的佣金,可谓损失惨重。
至于官府为什么要充公那些土地,有人说是当地官府见财起意,有人说是当地官府偏袒客籍,这都说不过去,如果偏袒客籍的话,就不会允许阳江局参战了。
其实朱敬伦早就体会到官府的态度了,那就是中立的同时,支持广府人收回土地,第一广府人在官府中的影响力更大,第二客家人占了人家的地毕竟说不过去,与其等将来太平了官府判不完的土地官司,不如让土人自己抢回来的好。
阳江局之所以敢要新宁县地主的土地,那是因为阳江县支持他们,阳江县令甚至表态会给他们发地契。
但总体而言,官府的态度还是希望通过和稀泥,让民间安定下来,客家人和广府人厮杀不断对谁都没好处,要知道这几年的械斗,让官府就收不上多少水,新会聂知县都开始收葵扇这种手工产品中抽厘金了,而新会还是一个械斗没怎么波及到的县,偶尔有波及也是小规模的,都已经受到很大影响,可想而知恩平等县的状况了。
正因为官府的默许,广府人才开始大规模转入进攻,在此之前,双方的械斗虽然都没有断过,但都是局部地区的小规模械斗,总体上械斗沉寂了两年多,可突然又爆发,不仅仅是因为被珠三角一带的反割地运动所带动,背地里恐怕还是各县地方官的态度使然。
地方官默许,广府人也组织起了武装力量,加上反割地运动鼓动了各处的乡勇,趁此机会发动总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朱敬伦的到来可能只是让这个大反攻提前了几个月,没有造成大势的改变。
但是客家人不是那么好打的,朱敬伦知道,虽然广府人依靠更强大的经济实力,武装了更多人,但客家人的悍勇弥补了一定的差距,今后几年虽然一直收缩,总体来说,他们依然霸占着不少广府人的土地。
真正让客家人走向末日的,还是他们跟洪兵纠缠在了一起,明年就有一只被广西劳崇光打败的客家起义军溃逃到这一带,然后客家人推举洪兵首领为他们的首领,希望这些起义军能帮他们扭转颓势,结果反而给官府制造了直接介入的机会,官府直接调来了湘军,这才将客家人最后彻底的镇压。
湘西一带的湖南人在悍勇上并不输给客家山民,但是人家更有组织,武器也更好,指挥官更有水平,更是在跟太平军的较量中掌握了丰富的作战经验,因此客家人根本不可能跟这种有战斗意志的正规军作战(湘军虽然不是名义上的正规军,但事实上比正规军更正规)。
朱敬伦对比一下,认为自己的火枪兵目前的水平,至少应该赶上湘军了,也许在作战意志、作战经验上还差点,但是纪律性更强,武器更先进,作战方法更合理,综合水平在一个档次。
等打完这一仗后,朱敬伦有理由相信,自己这只军队将超越湘军这只冠绝中国的军队,成为中国第一强兵,那时候自己也就羽翼丰满了。
客家人果然不能不管自己同胞的尸体,在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官府告示他们可以领走自己人尸体后,客家人就派来了几个年轻后生,小心翼翼的靠近了水口,秉明身份,要求带走他们人的尸体。
朱敬伦让他们如愿了,压制了一群群广府团练气势汹汹要斩杀这些客家人的要求,朱敬伦不由有些鄙视,你们打仗时候也这么勇敢,也不会被人给赶出来了。
朱敬伦让客家人带走尸体,不是展现什么文明素养,而是再向客家人传递一种信息,那就是他朱敬伦说话是算数的,古代有商鞅城门立木取信于民,朱敬伦就还尸取信客家人,只有诚信,只有信用,才是任何约定的基础。
但这种诚信不是马上就能建立的,不多留几次血,不多死几条人命,客家人是不会死心的,因为他们占据的那些土地意味着他们比广府人拥有更多抚育后代的能力,这种生物最原始的繁殖本性驱使,不是理智所能决定的。
果然几天之后,就有近千客家人从鹤山云乡和开平仓城两个客家人大本营同时出发,赶赴水口,一场大战不可避免了。
水口当地人在夺回田地的喜悦驱使下,爆发出来的工作热情极高,他们很短时间就修复了客家碉堡,并且在客家人大部队赶到之前,让老弱都退回了新会,土人乡勇和黑狗的火枪兵,以及陈曲直带领的炮兵一起进入碉堡防守。
两千火枪兵,一百个炮兵,加上一千个乡勇,有碉堡防守,对上三千仓城和两千客家团练,这仗就没法看,完全就是来送死来的。
攻打了三次,丢下了两百多具尸体后,客家人依然没有退却,他们在附近各处挖壕沟,竟然打算长围了。
这不是开玩笑吗,朱敬伦的士兵占据着码头,水路一直畅通,他们能怎么围?
他们的方法是在河上树立木桩,打算阻断水路,这倒也靠谱,说到底打了四五年,军事经验怎么都有一些了,而且很可能他们中还有从广西逃窜过来的太平军起义军之类的成员,听说石达开最近就跑回广西活动了,没准就有几个溃散的士兵流落到广東来投靠客家亲戚。
当然不能让他们如愿,碉堡里的士兵出战,在大炮掩护下,跟河对岸作业的客家团练展开了一场野战,打退他们后,强行渡河追击了十里,直到把他们赶进大山才罢休。
之后他们又努力了几次,黑狗都出击打退了他们,如此反复之下,坚持了一个多月,客家人终于派人来愿意谈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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