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敬伦迎接柏贵的规格很高,这符合常情,因为在所有人看来,当年要不是柏贵的提拔,就不会有朱敬伦的今天,也因为此事,柏贵在北亰日子过的很不好,一直在总理衙门挂职,但事实上基本赋闲在家,早就不问政事了。
柏贵的船停在天子码头上的时候,周围全都是保卫的士兵,首都军区总兵文鸢亲自前来迎接,黄土一直从码头铺到了城门下。
柏贵的脚不会粘这些黄土,因为他是不会走路的,他随船带着轿子来的,大清国的官员就讲究个体面,到哪里也不能失了身份,那是有辱国体的大事。
朱敬伦没有在码头上迎接,但却在宫门前恭候,大明皇宫就是过去的两广总督行台,南北纵贯新城,北门对着老城的南墙,南边对着新城墙。
柏贵的轿子刚刚在宫门前停下,就看到了朱敬伦,穿着一件普通的旧长袍,柏贵突然有些眼熟,这不就是当年朱敬伦还没做官之前穿的吗。
柏贵不由有些感慨,当年朱敬伦一介平民,而他贵为巡抚,如今朱敬伦是皇帝,他却是京城人人喊打的昏官。
但柏贵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没空空怀伤悲,马上就要下跪磕头。
“外臣叩见大明皇帝陛下!”
朱敬伦一个箭步冲上来,将柏贵扶了起来,看见柏贵一头的华发,满脸的斑纹。
“柏贵大人真是老了啊!”
朱敬伦不由感叹。
柏贵叹道:“陛下却清朝正盛!”
朱敬伦扶住柏贵的胳膊:“走,进宫在叙吧。”
朱敬伦让两个妃子抱着孩子出来,向柏贵问了一个好,就好像见一个故交一样,还让孩子喊柏贵爷爷。
柏贵连道不敢当。
哪怕他是一个外臣,也当不得皇子、公主叫他爷爷,这是礼数,而他此行,就是不能堕了大清的礼数,让人看清。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雍正时期,派遣二品大员理藩院侍郎托时去给沙皇彼得二世登基祝贺的时候,使团行叩拜礼的原因了,他们认为这是礼数。但清朝自认为天草上国,当时之所以派使者去俄国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当时雍正打算对袭扰蒙古的准格尔用兵,担心沙俄干涉,所以派人去跟沙俄谈判,用清朝人的话说是安抚。在之后,清朝就再也没有派使臣去过西方国家,倒是一件可惜的事情。由于这次跪拜,清朝自己也觉得丢人,所以就没有列入正史。但他们觉得丢人,主要是认为清朝比俄国地位高,把俄国人当夷人,要知道俄国使者见清朝皇帝的时候,也是要叩拜的,所以站在国际角度,托时不算丢人。
现在的清朝可不是康熙雍正时候的清朝了,所以柏贵见朱敬伦的时候,是真的想跪拜,从这方面看,清朝此时已经将大明当成平等的国家,至少礼节上是如此。但最重要的是,就跟托时去俄国是为了平准格尔一样,此时清廷有求于大明,他们需要大明的支持,好让他们灭到心腹大患太平天国,当然用他们的话来说,恐怕也是安抚。
但朱敬伦在宫门口就没接受柏贵的叩拜,到了宫中更是让家人来跟他见面,让孩子喊他爷爷,这显然也是有政治上的考虑的。
因为朱敬伦不打算跟柏贵谈国事,他只会将柏贵当成一个老朋友,柏贵已经八十多了,怎么算都是长辈,他的孩子喊柏贵一声爷爷,应知应分的事情。
柏贵心中感叹,混迹官场这么久,他当然看得出朱敬伦在避嫌,在故意淡化柏贵使者的身份,老实说在心情上,这让他很舒服,他没有当众跪拜,大家以故交论交情,就没有上下高低之分。可是他是有外交使命的,朱敬伦有现在,很大程度上跟当年柏贵的提拔有关,为此他在北亰被人骂死了。这次出使大明,大家都知道是一个丢人的事情,没人肯来。就好像当年托时出使俄国,大家都觉得丢人不想去,托时勉为其难去了,回国后就给了一个漕运总的的肥缺。柏贵这次来,是奕欣找他说的,他没有拒绝,也是想为当年犯下的错做点弥补,也许以后骂他的人会少一些。他死后还有点颜面见列祖列宗。
但朱敬伦跟他叙旧,不跟他谈国事,让家人拜见他之后,就带着他在皇宫里转悠,一点都不给他谈正事的机会。
“我这里虽然小了一些,比不得紫禁城,但春夏秋冬四季常青,草常绿,花常开,也有一番味道不是?”
朱敬伦带着柏贵转着,给他看一草一木,很多都是朱敬伦闲暇时候自己亲自种下的,养心静气,很好。
柏贵突然接话道:“紫禁城合元明清三代之力,才有如今的盛况,大明国家初立,陛下励精图治,不为外物所扰,实乃大明之福。外臣闻,南京的长毛贼匪营建的伪宫殿竟比紫禁城还大,真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啊!似此伪国焉能不亡!”
柏贵借故就将话题往太平天国身上引,朱敬伦笑而不语,遥指前方角门,此时一群侍女追着一个孩童匆匆而过。
“小孩子太调皮了!”
张柔生的男孩,已经五岁了,起名为凝华。
在朱敬伦有意为之之下,第二年二妃子高媛也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儿,起名凝夏。
两个孩子名字合起来,以为凝聚华夏之一。
“男儿本该如此!”
柏贵随口一说。
朱敬伦马上道:“可不是吗,还是女儿乖巧,就是刁蛮了些。俩人在一起就打架。”
柏贵呵呵一笑,也不好说话,能说什么,这要是两个皇子,那才热闹呢,现在打架,将来争位,有的看了。但这是一男一女,也就没什么事了。
这时候柏贵的脚步有些蹒跚,毕竟是一个八十多岁的人了,土都埋在脖子上了,稍微走走就会累。
朱敬伦关切道:“老大人倦了吧。”
柏贵苦笑道:“不比当初了。”
朱敬伦点头:“我派人送老大人去休息吧,就住我这里,还是大人另有安排?”
柏贵躬身道:“外臣岂敢夜宿皇宫,还是住使馆的好。”
满清在广州也是有领事馆的,设立的时间不长,1876年,也就是两年前,清政府跟英国谈完烟台条约,解决了马嘉理案后,派郭嵩焘去英国道歉,同时开设领事馆,紧接着第二年就分别在大明和巴黎都设置了领事馆,驻大明领事是曾国藩次子曾纪泽,曾国藩两次来信都是通过日子转交的。
朱敬伦叹道:“使馆简陋,大人年事已高,我到有个好地方,不如就住巡抚衙门吧,也算怀旧了。谈起事情来也方便。”
柏贵愣了愣,他在广東任职多年,巡抚衙门住的是最多的,当巡抚的时候住这里,当了总督后还住哪里,因为总督府当时被英法联军给炸成了废墟。
他听朱敬伦的口气没有他意,叹了口气,倒也真想去怀旧一番,也不知道那里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如此就承陛下的美意了。”
朱敬伦马上喊人送柏贵去巡抚衙门,仔细交代路上要慢一些,大人年事高,身子弱,经不起颠簸。
柏贵又一番感慨,明知官场上的迎来送往当不得真情,但见朱敬伦念旧,也不由感触,毕竟对方也是一个皇帝啊。
到了巡抚衙门他更加感慨,这里的变化并不算大,衙门的大门都没有换,还是那一扇旧门,只不过换了匾额,上书尚书省三个大字。
里面的变化就大了一些,过去亭台楼阁的,有好几个花园子,现在密密麻麻都是建筑,大明的官衙恨不能给每寸空地都盖上房子,但每一间房子却很普通,就是青砖大瓦房,窗是木窗,门是木门,只是窗上装了玻璃,看着眼熟,好似在京城里见过,但好像又不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尚书省的一个书吏看到柏贵看那玻璃,很有颜色的解释着。
“尚书令陈大人力行节俭,旧房子一概没让拆。家具一应都是旧家具,唯独这玻璃是个稀罕玩意。那年北伐,北亰内务府一些匠人心向大明,随陛下南归。这些玻璃可都是那些工匠烧的,陛下怜他们初来乍道,帮他们造了窑,还买了好些个玻璃镜子装在这窗户上。现在广州城都开始时兴这个了,有钱人也不在窗上贴纸了。”
柏贵说怎么眼熟呢,原料是内务府造办处的工匠做工,可内务府烧制的玻璃器,大都是一些器皿,却没想过要铺到窗户上,那真的是太破费了。
一想到内务府造办处,柏贵就心里堵得慌,当年明军进北京,可是把能搜刮的都搜刮走了,珍珠宝玉也就罢了,连人都抢,宫里的宫女、太监一概都掳走了。当年两宫太后回宫的时候,当真是家徒四壁,抹泪连连。
可国势如此,谁又能奈何,现在看大明君臣如此素简,恐怕这国势还会兴盛许久。
而大清嘛?
柏贵越想心里越堵得慌,他有些后悔来这里了。
“快带老夫去歇息吧,当真是累了。”
他催促起来,书吏连忙应承,在前面引路,十分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