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把拉住那女孩刚刚打开欲因回力而折返的门,然后回头看了看我,随即用后背倚着门边儿,把我拉到身边,用双手给我系上了衬衫最上头的那枚扣子。我微微扬起脖子,母亲双手的温度还是碰到了我的下巴,细细软软的,那是一种别样的感觉。
而我如此多年,一直保持着穿衬衫必须将最上面的扣子系上的习惯,而这个习惯,便是来自于母亲。我曾想找一个词语来形容母亲那天在曹家门口为我系扣子时的感受,找来找去,似乎,只有温暖和爱怜这两个词,能涵盖我想说的全部吧。
母亲把我的扣子系好之后,又用手捋了捋我身上衣服的褶皱。当她打理完我行头细节,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自言自语了一句:“嗯,这才是曹沐夕应该有的样子。”
母亲的这句话,在我醒世之后,一直萦绕耳旁。当我后来经历了人生的巅峰折翅之后,我曾在一次酒醉的灯红酒绿中与人念及此句。我舌头打卷儿一般地问:“我母亲当时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啊?”朋友的回答,恰似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说:“其实,你应该庆幸,你有一位如此伟大的母亲。因为,在她眼里,曹沐夕应该是一个在自己庸人的世界里,却活得有仪式感的那一类人。简单点儿说,欲望有度,已有的,努力做到不平庸。如此,便是你母亲对你一生的期望。结果,你让她失望了。”
朋友说的一点都没错,母亲期望的所有,我几乎全部背道而驰。我还记得母亲在自言自语那句话时,眼神里所透露出来的,还是有很大的期许在里面的。然而,期许又有何用?我自己堵了自己的路,不要说母亲,欲望贪婪的时候,一切名言警句都是废语。
我随后跟着她走进了院子。
母亲一直牵着我的手。我不知道,究竟是我们两个人谁的手心出了汗,那连在一起的两只手,汗渍渍的。不管我在曹家门外和母亲怎样较劲,在踏入这院墙里的一刻,我踩的每一块砖,感觉都是宣的。我内心有些紧张,我害怕进去说错话,我害怕进去做错事,我害怕有人问我事情回答不上,我更害怕见到我的亲生父亲对我不待见。
结果,害怕的,全都发生了。
母亲从进入那幢灰姑娘和王子的童话宫殿院墙内之后,便未说一句话。我无法从母亲的言语中去感受她是否和我一样紧张,但却在攥着我手的力度上,察觉了一切。
短短的路,却走出了英国皇家庄园的距离感。在后来的谈话中,我才明白,母亲的紧张,是怕她们不喜欢我,不允许我进曹家,毕竟,奶奶当日的一句话,没准就是兴致之言。
靠近楼门的时候,有几节台阶。我因为紧张,一头栽在上头。于是,母亲早上特意为我换的白色校服裤子的两个膝盖,脏了,而且超级明显。母亲急忙蹲下来,用力抖落我裤子上的灰,但却无济于事。
这突然的一跤,摔得我站在原地傻了。就在我和母亲在门前台阶上一通忙活的时候,房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女佣人,大约50多岁,腰上扎着绿色格子围裙,衣服是青灰色。她开门见到我们,笑意盈盈。这让我心里舒服了许多,至少,佣人如此这般待客,主人一定很有素质和教养。呵呵。
母亲很有礼貌地回了一个礼,尴尬地笑了下,领着我匆忙进屋。
这栋房子,一共三层。房门不算大,走进去,却是奢华无比。好多物品的名称,都是后来在曹家呆得久了认识的。房子的举架特别高,以至于我进门之后,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感觉随时能掉下来的亮闪闪的大吊灯。
我直勾勾地盯着吊灯往屋里走,忽然脚底一软,我慌忙退回好几步。再一看,才发现,刚才踩得软绵绵的,是地毯。我的慌乱洋相竟惹得这偌大的屋子里传来了一阵笑声。我找了找,发现是方才开门的那个女孩。她正躲在沙发后头窃笑。
我内心是有些生气的,但没有办法。都说金钱有明目张胆的功效,而我,恰恰缺少壮胆儿的钱。
给我们开门的女佣很有礼貌地对母亲说:“您稍等,老夫人和大少爷片刻就下楼。”母亲轻声诶了一下,算是回话。
我很小很小的声音问母亲:“怎么还有少爷?什么年代了都?”
母亲一怂我的手,紧蹙眉:“别瞎说,大户人家都是沿袭传统来的,环境再变,老祖宗留的规矩,不能变。别说话了。”
我哦了一声。
我和母亲像两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站在偌大的大厅中央,因紧张和局促,我们一直不敢挪动脚步。等了一会儿,仆人送来了两杯水,让我俩坐,我和母亲也婉拒了。就在我等不耐烦的时候,楼梯上头突然传出来一群人嬉笑说话的声音。我和母亲急忙抬头看,男男女女的好不热闹。而此时,母亲明显更加紧张,她望了一眼之后,便慌忙低下头,随即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般。
一群人很快落座,我和母亲在众人之中,更像是马戏团的小丑一般,当然,还是姿色技艺全无之辈。
第一位说话的,便是老夫人,我的奶奶。
“来了啊!你身旁这小丫头便是?来,走近点儿,我瞧瞧儿!”母亲听完,连忙地在一旁说道:“是,是。”
奶奶的话,夹杂着一股东北味道,这在南京这地儿,听起来更甚。
我踽挪般地凑向前。我在距离奶奶较远的地方便停下了脚步,微低着头,往前走不是,往后走不是。虽说我在来的路上,还是因儿时浅薄的公主梦想就要实现而窃喜不已,但,叶公,毕竟只是好龙。
奶奶忽然伸出手,摆了摆,笑意盈盈地对着我说:“来,让姥姥看看你长多高了?”
我猛地一抬头,原因是那句“姥姥!”
我又回头看向母亲,母亲的表情像是空洞了一般,毫无血色,更不用提和我之间的眼神交流了。我内心一片懵。
在奶奶第二次叫我过去的时候,我便脚步沉重地又向前挪了几步。奶奶刚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的时候,坐在一条长沙发上的女人,用一种特别地道的软语说道:“啊油!母妈,这个丫头,就是您说要来我家借住的老家亲戚呀!啧啧啧~瞧瞧嘞,长得真是个白净,一点都不比我们灿灿差的嘞。说起来呀,还是这江南地方水土养人的呵~么有来南京几年的吧,啧啧~东北那地方的苦森森的样儿,全都么的见哈~”
亲戚?老乡?什么情况?我再次回头试图求得母亲的帮助,可谁知,母亲在刚刚入座的沙发一角,面色比我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