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吴叔叔之前,还叫陆燚的少年,人生一直处在孤独和暴力中。
他知道那个自己要叫母亲的人并不喜欢自己。
正如周围的人都不喜欢自己一样。
周围的邻居会对他指指点点,偷偷摸摸的议论母亲未婚生子是个不要脸的坏女人,会议论他是个野种。
小学的时候同学会嘲笑他衣服脏,会问他为什么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来接。
后来邻家会拉着孩子不准他们跟他接触,拿他做反面教材,说他个小混混,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种病菌,靠近一点都会被玷污被传染。
他的母亲早出晚归,对于周围的一切明明知道,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阻止,也不管他在外面做什么,对他的要求只要是不犯罪,不招惹麻烦到家里来就行。
虽然她说的那个‘家’给他感觉,并没有任何‘家’的感觉。
陆燚一直觉得,自己大概活不到成年,会像那些邻居八婆们诅咒的那样,哪天就烂死在外面。
他倒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死不死对他来说没什么特别怕的,有的时候他还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怕死。
直到他母亲突然说要再婚,一脸不情愿的把他带到一个叫吴叔叔的男人面前。
他能够感觉到他母亲很紧张,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明明很嫌弃,却又丢不掉的累赘。
这是好不容易找到靠山了,怕自己的存在给她掉价,更严重的情况是掉价到人家不要了吧。
他母亲霍女士再三叮嘱,“把腰挺直,收起你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一定要听话,见面就乖乖叫吴叔叔好听见没有。”
陆燚扯了扯身上的新衣服,这是多年来霍女士第一次陪他买衣服,看他试衣服,还是一个小牌子店的,把他全身上下都包装了一遍,就跟包装礼物似的。
不过霍女士看他的眼神,让他打从心底明白,就算被这样包装过了,霍女士还是觉得他是一滩烂泥,外面包装了一层金子,都掩不住他里面散发的烂臭味。
陆燚说:“你可以不带我去,你可以说自己是单身。”
反正这么多年来,她都是把自己当单身来过,除了供他上学之外,从没管过他的死活。
霍女士很明显生气了,不过她没有怒骂也没有讽刺,只是瞪了他一眼,然后不看他。
“你吴叔都知道,是他主动开口说要见你。”她的语气有点底气不足,声音温温软软的。
陆燚望着他母亲皱着眉头的样子,虽然这个年龄的他还不是特别懂,却也知道他母亲长着一张温婉的脸,哪怕生气也不会对人大喊大叫,更多时候都是采用无视的手段,这种手段陆燚后来知道了,叫做冷暴力。
霍女士的优点不仅这一项,还有她说话的语调和声音也很轻缓有度,会让人觉得舒服。
陆燚不止一次听他们家那群邻居八婆偷偷说霍女士不检点,要不然也不会年轻的时候跟男人乱来,还生了孩子,被抛弃了也是活该。说现在霍女士有个野孩子,还乱勾引人。
陆燚听着不舒服,有次偷偷把平日里叫得最厉害的八婆打了一顿,然后被抓到派出所。
霍女士把他领出来,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就说那八婆嘴巴贱,嗓门大,声音还难听,老叫他野种,他听着烦。
霍女士什么都没说,然后那件事后,他们的关系更冷却了。
陆燚心里想,可能霍女士心里也把自己当野种的,一定后悔死怀上的时候没把自己打掉。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才十岁,但是听身边这个‘哥’那个‘哥’,这个‘姐’那个‘姐’说得荤话多了,也见得多了,也明白霍女士年轻的时候被他那个提供米青子的渣渣骗了。
有次霍女士喝醉酒回来,对着他哭,还打他,说后悔心软,说她是被强迫才有的他。
被打的陆燚觉得特无语,霍女士打他都打不好,喝醉的手软绵绵的像面条一样,打人都打不疼,真是太没用了。
这样没用的人,难怪年轻的时候被强迫。
也是那次从霍女士嘴里得知,他果然是不受任何人期待下出生的野种。
哪怕是怀了他十个月,把他生下来的人,也后悔他的到来。
所以,把霍女士迷得神魂颠倒的那位吴叔叔,到底为什么点名要见他,想见面跟他说叫他滚蛋么,还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再好心点给他点钱再滚蛋?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陆燚当然想是后者了。
见面是在一家装修得很温馨很宽敞的餐厅里。
陆燚进门就知道,这个吴叔叔肯定有钱。
他还恶意的想过吴叔叔会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会是个年过半百,甚至更老的老头子,才找了霍女士这样孤苦伶仃,还带了个拖油瓶的可怜虫。
然后就看到一头大熊似的大人。
老实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陆燚有点害怕,他觉得这个大人一巴掌就能拍死自己。
他不自觉捏紧霍女士牵着他的手——这是霍女士十个手指能数的过来牵他手的次数。
霍女士却更快的甩开他,脚步轻快的跑到那个人的面前,笑得特别柔软。
特别……好看。
陆燚第一次看到霍女士这样笑。
那会儿还小的他不太能形容好看在哪里。
但是连他都觉得好看。
后来他懂了,那种好看是因为霍女士发自内心的笑,找到归宿,有人可以为她卸下重担,让她像个小女人一样轻松快乐的笑。
他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想转身就走。
他有股破坏这一切的欲望,也知道怎么去破坏。
只要大骂几声,大闹一下,保证能让霍女士再笑不出来。
凭什么她一个人那么快乐。
把他丢到垃圾堆里,自己跑去云端。
明明是她把他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陆燚越想越冷,那股戾气冲到头顶,然后一盆冷水浇下般的冷却,连烟都没冒出来几缕。
想个啥。
他又不在乎。
他早就不在乎了。
他本来就是个在肚子里时就该打掉的烂肉块。
陆燚冷哼一声,决定大方的不跟霍女士计较,转身就走。
至于那个大人可能会给他一份钱之类的想法也不要了。
他可打不过这个跟熊一样壮的大人。
“诶,小燚,你叫小燚吧?”
后面传来陌生男人的喊声,洪亮又厚重,刻意压低的温和。
陆燚脚步没停,不一定是叫他。
“小燚,你这孩子,太害羞了。”霍女士紧张的嗓音。
他听到背后急促的脚步声。
然后他的手被霍女士拉住了。
转头看到霍女士的脸色,紧张里透着对他的祈求。
陆燚忽然想笑,结果发现笑不出来,觉得既好笑又可悲。
特别高特别壮的那个叫吴叔叔的大人也走过来,身体的阴影都能把他笼罩似的。
他仰起头,终于看清吴叔叔的脸。
吴叔叔长得一般,不难看,笑得有点好看。
陆燚想不通,一个这么又高又壮的大人,怎么笑得小心翼翼的,跟怕了自己一样。
这么一想,陆燚反而不太怕了。
他冷冷看着吴叔叔。
霍女士推了他一下,“别害羞,快喊吴叔叔。”
陆燚机械的喊道:“吴叔叔好。”
吴叔叔笑容更大了。
霍女士松了一口气。
“你好。”吴叔叔弯下腰,蹲在他面前,笑呵呵的,有点胖的脸,不大的眯成缝了,“我姓吴,口天吴,吃掉天的意思,叔叔就是做饭的,特别爱吃。”
他夸张的说,像个小丑。
陆燚后来知道,这个所谓做饭的,实际上是开饭店的,比简单的做饭厉害多了。
一只手落在他头上。
那厚实的触感让陆燚愣住。
对方在摸他的头。
吴叔叔说:“不过还是没小燚厉害,四个火得多旺啊。吴叔叔没读多少书,专门去查字典才知道这个字怎么读,哈哈。”
他说专门去查字典学这个字,是为了自己?
下一秒,被抱起来离开地面。
陆燚瞪大眼睛。
吴叔叔抱着他颠了颠,“诶,有点瘦了,不过分量还行,以后要多吃饭。”
陆燚失措大喊:“放老子下来!”等声音发出来,他听见了,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弱小又惊慌。
霍女士比他更慌乱,“这孩子一紧张就乱说话,都怪我家附近的那些……”
陆燚垂下眼皮,知道自己轻易就把一切搞砸了。
“哈哈哈,没事没事,男孩子嘛。”吴叔叔乐呵呵的。
陆燚抬起头,看见他的笑脸,不是在装模作样。
他被放回在地上,肩膀被吴叔叔拍了拍。
他看见,吴叔叔笑着对他眨了下眼睛,做鬼脸。
陆燚不自觉的跟着笑了一下,反应过来又赶紧绷住脸。
却见吴叔叔受到鼓励一样,哈哈的笑声,喊他们去饭桌。
这是陆燚第一次知道,原来会有人因为自己高兴。
后来。
他经常能从吴叔叔嘴里听到他的女儿。
吴叔叔说女儿没大没小,成绩不怎么样还贪玩。
他心想,他要成绩好又不贪玩,他一定会好好尊敬吴叔叔。
吴叔叔说女儿比他大,是他姐姐,希望他们以后能好好相处。
他很羡慕,那个人生来就是吴叔叔的亲生孩子,和吴叔叔有真正的血缘关系。
后来他进了吴叔叔的家,见到了吴叔叔的女儿。
吴叔叔的女儿和吴叔叔很像,也有点胖胖的,灿烂笑起来跟吴叔叔一样好看,能光明正大的喊吴叔叔爸爸。
只不过,当她看到自己的时候,笑容不见了,眼神排斥又不喜。
陆燚吞下那声姐姐,从这一眼就知道,他们做不了姐弟,这个人和其他人一样都不喜欢自己。
他害怕吴叔叔会为了女儿不要他。
结果吴叔叔还是和霍女士结婚了。
他的名字也变成了吴燚。
他第一次由衷的感谢霍女士做对了一件事,光这一件事,他就愿意以后好好报答她。
他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喊吴叔叔爸爸了。
爸爸会给他安排学校,会教他踢足球,偶尔会在家里给他做饭吃,还会问他在学校过得怎么样,问他的成绩如何。
他在学校和人出现矛盾打架受伤回家,被爸爸发现了,会被爸爸问原因,然后分析道理对错,跟他一起去学校给他出气,给他撑腰。
爸爸会给他过生日,给专门给他准备礼物。
爸爸告诉他,他的名字,燚的含义是平安。
爸爸说,霍女士是爱他的,只是不善于表达。
有时候吴燚也不明白,为什么爸爸要对他这么好。
有一次他问出口,爸爸哈哈大笑,“我是你老子啊。”
可是他们没有血缘。
爸爸拍拍他的脑袋,“你现在是能吞天的四个火了,男孩子不能这么胆小腼腆。”
“嗯。”
他现在叫吴燚了。
以后,他都是吴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