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轩徒步走完那条九曲十八弯的山道,正前方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开阔的平野。
出了“世外桃源”,无论是顺着路口回望还是择块高地极目远望,都无法再见到东山村的影子。
怀揣三分怅然,七分释然,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催动他的步伐时滞时畅。就这么不疾不徐,他一路北行,走向阔别四载的阳和城。
除了东山村之外,阳和城是他在世上唯一留有印象,且自认为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知道的是,阳和城是一座军事城堡,早年间由阳和卫单独驻守,宣德元年,高山卫迁入该城,从此,两卫共守一城,阳和卫防卫西城,高山卫防卫东城。
他不知道的是,“阳和”与“高山”各取头一个字,合成“阳高”二字,这就是清代山西省阳高县县名的由来······
天高云淡,雁儿高飞。山坡上的松林苍翠欲滴,平野处秋草连天。
卓轩不由自主的拐入杂草与灌木掩映的小径。结满穗的虎尾草几乎掩住了整条古道,四周盛开着星星点点的五彩野花,清香扑鼻。
初秋的风景有些宜人,但他饥肠辘辘,无心留连,只想在尽情轻松惬意之后,找个有人烟的地方,从身上仅有的十余枚铜板中拿出几枚,换一顿饱饭。
脑中突然闪出一道意念:快去京城或长江口一个叫上海的小县,后世那里的房价老贵啦!
嘶!这主意不错,只要能在北京、上海定居下来,就算自己此生穷得叮当响,到了公元二十一世纪,后人也能凭一、两套房产跻身富裕阶层行列,为拉高全国人民的人均财富水平做贡献不是!
突然想起了着名经济学家凯恩斯的名言:只管眼前,别管长远,因为从长远的角度来看,我们都不存在了。
“也是,数百年国运兴衰,政权更迭,其间动荡与战乱频频关顾北京、上海两地,后人能否长久守在那里都是未知数,又何必强为子孙后代计?嗯,还是去阳和城找个地方赶紧捞钱比较靠谱!”卓轩自言自语道,心中不禁替自己在另一个时代爱读杂书,故而懂得如此高大上的理论而沾沾自喜。
“吁!”
一辆骡车停在野径上,显乱的沙沙声响过之后,隔壁柳叔的头从茂盛的灌木丛中露了出来。
“老远都能看见你!轩儿,你上哪去?”
柳叔的个子高矮适中,身材匀称。他三十多岁的年纪,比小叔略大,但小于卓轩的父亲,所以卓轩总叫他柳叔。
在卓轩的印象中,柳叔是一个身手极好的乡下武师。一有闲暇,他就跟着柳叔习拳、练杨家枪,柳叔从不拒绝,似乎很喜欢卓轩。
“嘿嘿嘿,可造之材!”
“甚好,璞玉可雕!”
柳叔时不时飙几句斯文话,激赏之情往往溢于言表,这令在二娘面前总是受气包的卓轩非常受用。
可此刻柳叔面色冷峻,目光里似有慌乱之意。
柳叔为何舍了大道而走草丛中的小路?卓轩脑中疑惑一闪,如实道:“柳叔,我去阳和城。”
“别去了,赶紧回村!”
柳叔神情紧张的回望身后一眼,转过头来急道:“好多的鞑贼!官军在阳和城外与鞑贼交战,败了!”
阳和城?鞑贼?战败?
怎么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可究竟是什么大事呢?好好想想,似乎看过一本书······诶,正统十四年应该就是公元1449年,这一年······对,土木堡事变!瓦剌铁骑大举入寇,数十万明军全军覆没!
卓轩倒吸一口冷气,焦急的道:“柳叔,快拿出手机拨通皇帝热线,京军还是呆在京城好了,别驰援大同,否则就会大祸临头,朝廷可千万要当心呀!”
“手机?拨通?热线?”柳叔翻了半天的白眼,“轩儿,你怎么张嘴就说胡话!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隆隆隆······”
密集的蹄声愈来愈近,空气中飘荡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味。
鞑贼!
“回不了村咧!”
柳叔悲愤地叹了一声,转身跑回骡车旁,从车上飞快的取下两个布袋,跑过来将它们塞入卓轩背后的笈筐。
“别回村!快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卓轩当然明白柳叔这番吩咐的深意。
此刻回村,即便侥幸脱逃,那也无异于做了鞑贼的向导,引狼入室,极有可能让整个东山村化为一片坟场!
可二人又无法在灌木与草丛中藏身,因为数十丈远处,数百名鞑贼一字排开,正向这边搜索而来。
看样子,鞑贼是在搜寻自阳和城外逃脱的明军。
隆隆的蹄声,来自异域的冷酷面孔,无数双嗜血的目光,明晃晃的弯刀、十字刀,构成一幅诡异的动态图像,如此真实的呈现在眼前,裹挟着噩梦般的气息,令人为之毛骨悚然。
柳叔猫着腰回到骡车旁,拔出一杆长枪,一边解着拴骡子的缰绳,一边焦急的转视卓轩。
“傻小子,还不快跑!”
卓轩嘴角抽搐了一下,转身往南跑去。他垂头猫腰,尽量借助长草的掩护,不让自己的身影暴露在鞑贼的视野中。
身后传来滚滚蹄声。
忽闻暴喝声起,他下意识的稍稍放缓脚步,略微直起腰,回首一望,就见柳叔的长枪刺中了一名鞑贼的脖颈。
柳叔威武!
脱缰的骡子往东飞奔,一大半的鞑贼策马狂追骡子,这些惯于掳掠牲口的瓦剌人都想率先抢得骡子,将它收归己有。
只有少量鞑贼在向柳叔迫近。
卓轩不敢停下脚步,他奋力奔跑,不时扭头回望一眼。
一名剽悍的虏寇挥动大刀,生生挡开了柳叔刺出的长枪。
另一名粗壮得有点不像话的鞑贼疾驰上前,猛挥弯刀,在尖厉的破空声中,长枪应声断为两截。但见柳叔肩头红光一闪。
眼见柳叔侧身便倒,生死未明,卓轩心底一沉。
在下一个回望的瞬间,他瞥见柳叔从灌木丛中现出身来,正向西侧的山坡奔去。
身后蹄声、呼喝声响成一片,卓轩不再回头张望,他使尽全力,撒腿狂奔,嘴上却在呜咽。
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呜咽。或许,事后回忆此情此景,他很难准确的记起自己内心深处曾有一份来不及尽情流露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