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同城北门中间那道瓮城的城楼上,郭登一身戎装,肃然而立。身前二十名盾牌手蹲在垛口附近,随时准备应命起身结成盾牌阵,遮挡来袭的箭雨。
沈固、陈公、方善、许贵等人悉数在场,连大同府知府霍暄也罕见的登上了瓮城城楼。
另有数十名侍卫披坚执锐,护在众官周围。
城楼下的瓮城伏有两百名新兵,两侧的耳城内还隐伏着一百名牙兵。
已有十余名士卒获令乔装成商旅,分乘三辆马车,满载货物出城,由负责了望的哨探发出旗号,指示敌情,以期在安全的距离内,现身诱敌,将仍在四处出没的小股鞑贼引入瓮城。
郭登遥望远处的原野,极目搜寻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车马。
从阳和之战到土木堡之战,从土木堡之战再到北京保卫战,在那段烽火连天的日子里,他固守大同城,力保几处军事城堡不失,与宣府杨洪一道,获得了“善守”的佳誉。
可是,郭登越来越对“善守”的名头嗤之以鼻。
从某种意义上讲,守就意味着龟缩于城堡,消极避战!
时至今日,雁北古地辽阔的旷野仍是瓦剌人的天下,鞑贼在此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更有甚者,鞑贼就在大同城外,在他目力可及的地方杀戮掳掠过往商旅和外出樵采的百姓,欺人太甚!
虽然瓦剌是野蛮之邦,不懂善待大明百姓,借以改变天下人心向背的大局,但郭登不能不虑及此事,而且,身为镇守主将,不能保境安民,就是奇耻大辱!
去年岁尾,好不容易将二十余名鞑贼诱入瓮城,可卫所军的那些老兵实在是令他失望,三百余人埋伏在瓮城内,一见鞑贼,五成士卒掉头就逃,余者被人家冲了个七零八落,最后,鞑贼回马扬长而去。
事后他反复琢磨此战,得出的结论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三百余名士卒是从数千人中挑出的,其中不乏精壮者,可是,那些小旗、总旗,甚至百户、千户没一个能打的!
不得已,转而招募民壮或死囚,也不指望五百新兵能给他带来多大的战果,只求五百人中,会有几个能打的可塑之才冒出尖来。
走近垛口目视下方,目光首先锁定了吕良的身影。
两百伏兵中,只有吕良一人跨着战马,贴墙定在那里,显得十分出众。单看此人的姿容就极为顺眼,其武艺不俗,嫣儿对他的评价极高,总镇署众官都对其印象不错,林峰也给了此人可塑之才的好评。
一个既被主将看好,又被其他官员一致看好的伍长,最容易得到重用!
再移目看向紧邻瓮城前门的陈密。嫣儿在他耳边介绍过此人,当时他不以为然,后来沈固提及陈密这个名字,他就不能不重视此人了。
郭登暗中观察过陈密,也就那样,中规中矩,身上并无闪光点,那就不妨看看他的实战表现吧。
最后,郭登从人丛中找出了那个手握长枪的少年。
在殴人致死的风波中,卓轩表现得很有担当,此人武艺出众,身上似乎不乏令人为之心动的闪光点,可这小子胆子太大,入营没几天就敢带兵出营找衙役的麻烦,若非考虑到战事在即,郭登真想命人狠狠杖责他一顿,挫挫此人的锐气。
这是一个颇具争议性的人物,袁、裴二人捧他,方善、许贵两位参将也对他给出了好评,可林峰对此人的评价令郭登极为不爽。
“那个叫卓轩的伍长十分机敏,练兵法子奇特不说,还偶尔谈起只有您征西前将军才能想到的军中大事,属下以为,假以时日,此人的前程不可限量。”
娘的,你操总兵的心,现任总兵又没挂,这个职位出缺了么?
劳资不是不喜欢怀揣将军梦的大头兵,只是,眼下劳资更想看到实战中特别能打的属下!
郭登只认得出吕良、陈密、卓轩三人的面孔,看罢之后,扭头俯视耳城内的一百骑兵,从中搜出了郭嫣的身影。
三女儿曾随他征战木邦缅甸,又陪他在苦寒的雁北古地共度时艰,父女情深,郭登难免会宠她几分,对女儿所说的话,他不可不听,但绝不妄信。
在规模可控的实战中练兵,这是郭登早就策划好了的,为防万一,他命郭嫣领着一百骑兵隐于耳城,以便在瓮城中的伏兵面临发生重大伤亡危险时,及时出面驱逐鞑贼。
他盘算过,活动在大同城附近的鞑贼人数最多的一股不过数十骑人马,引来其中一股,届时能够冲进瓮城的鞑贼大概只有十余骑,里面伏兵两百,挤都能挤扁区区十余骑鞑贼,就看那些新兵蛋子有无血性!
为了避免发生大的伤亡,他又加了一道保险,命林峰带领三十名神枪手、二十名火铳手藏在前面那道城楼内,一旦发现想要冲进瓮城的鞑贼人数过多,即开火阻击。
若新兵争气,今日或可斩首几级,这样大同守军就能在龟缩半年,久无战果之后,首次向天子献捷!
想到这里,郭登目中掠过一丝期待。
这时,霍暄移步上前,拱手道:“郭总镇,若下官猜得不错的话,那个殴人致死的少年肯定也在两百伏兵之列。”
扫兴!
“霍知府是否查清了那些衙役往常的所作所为?”
霍暄平静的道:“在查,在查。下官也想见见那个卓轩。”
一个少年流民,据说领兵训练成绩居于末流,又因殴人致死事件上了热搜榜,事后居然能入选伏兵阵容,霍知府自然有些好奇。
郭登只顾远望,不再搭理霍暄。
远处现出了马车的模糊影子,马车之后好像还有数十点人影。
“快进楼!”
郭登一声令下,现场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瓮城内,两百伏兵披戴头盔、锁子甲、铁网裙、铁网裤,手执兵器,静候平生第一次遇见的战斗到来。
本打算选出两名伍长各领一百营兵设伏,但总镇署众官对人选一事分歧极大,只有吕良获得一致认可,另一人选迟迟定不下来,郭登想了又想,还是算了,现场干脆不设领兵者,战斗一旦打响,大家以伍为单位分头组织作战,是骡子是马,遛遛看再说。
卓轩招齐手下,让他们围在自己身边,吩咐道:“等会听我号令,咱们五人同进同退,以五敌一!”
“属下听从伍长吩咐!”
卓轩尽量让自己的面部肌肉保持松弛,不要显露出任何的紧张情绪,以免对手下人造成负面影响。
其实,他并不紧张,自打送那名鞑贼入泥沼后,又遭遇了逃跑的石亨,还与老虎为邻,与“猪头男”搏斗,让四个孩子活着走出了山林,经历的太多,故而心理承受能力变得非常强大。
若无其事的笑道:“打完此仗,我再请你们吃肉。”
舒展鸿立马接话:“再做韭黄炒肉丝。”
“嘿嘿嘿······”田氏兄弟、牛贵相顾笑了。
松弛就好!卓轩满意的舒了口气。
说来也是幸运,一伍人练兵表现不佳,本不该入选伏兵阵容,但巧了,那场问讯让总镇署几位要员牢牢记住了卓轩的名字,于是,挑选伏兵人选时,有人主动提到了他。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开门,快开门······”
前门外传来数人焦急的叫声,伴有急骤的蹄声和隆隆的车轮碾压声。
“开门!”这道命令是从城楼上传下的。
瓮城前门豁然开启,三辆马车几乎是一辆挨着一辆鱼贯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