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而过的风捎来了些许潮湿的味道,柳絮望望门外的天空,叹道:“又要下雨了,我去收衣被。”
卓轩的思绪仍沉浸在郭嫣提及的话题中。
凭直觉就能猜透其中的意味,一个连立战功,即将升任千总的少年,脑中却装有太多的杂念,而且还过早萌生了去意,这自然逃不过堂堂总兵官敏锐的目光,于是,某些私底下的评论落入了郭嫣的耳朵······
可是,生而为战,就真的要死而无憾么?
卓轩想得很远,觉得自己宁愿与人拼命,因快意情仇而死,也不愿忍辱冤死,人生在世,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不会选择吊在一棵树上。
“郭小姐,你练兵······的确有一套,经你带过的牙兵,我无需训诫,用起来就很顺手。这样好了,那千余营兵就交给你调教,只是······你行不行啊?”
“我当然行!”
郭嫣兴奋得咯咯直笑,生怕卓轩反悔似的,急急道:“我回去跟我父亲说一声,三百牙兵随营兵训练,我做总教头。就这么定了!”
见里面三人有说有笑的,回屋后的柳絮心情大好,附在郭嫣耳边说了句悄悄话,二人笑得一颤一颤的,然后悄声细语的去了里间。
堂上只剩下两名千总了,吕良一把扯住卓轩的衣袖,卓轩立马张大了嘴。
“大哥,我这身新衣头一次穿呢!”
吕良松开手,瞥瞥手指缝里残存的黄瓜汁和印在卓轩衣袖上的几道指印,没事人似的摆摆手,“一件新衣而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听说柳絮妹妹手艺出众,让她再给你缝一件便是了,瞧你下巴都要掉地上了,至于么!”
一件新衣而已?不要花银子买布料啊,不费灯油啊······
“你说你这人真是的,好好一件新衣,头一次穿,就被你弄成这样了,倒霉!也不好意思让你赔,你说是吧,吕大公子?”
“赔?那当然不好意思!你这前前后后所得赏银都超过一千两了,军中没几人能富过你,你却还像个市井小民那样,锱铢必计,抠门!”
卓轩顿时安静了下来。如今好像真的不缺银子了耶,大把的赏银自不必说,药铺那边的进账也越来越可观,无须回想被自己淡忘了的山中宝藏,就能以富人自居,为何心眼却没变,还像当初那样,总是情不自禁的打吕良钱袋的主意呢?
或许,这就是相处融洽的另外一种表现吧,与郭嫣的“明争”也好,同吕良的“暗斗”也罢,不过是彼此玩些简单的心眼,从中获取的喜怒哀乐只有一盏茶的温度而已,不必担心天塌地陷,不必担心生死祸福,兴之所至,率性而为,但愿畅情适意,过后即忘。
卓轩不得不承认,他对吕良颇为欣赏。投胎也是技术活,生于乡绅之家,先天条件可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基于家学渊源,吕良秉性温良,且从军后懂得顺应时势,与卓轩这样的底层草根也能打成一片,彼此之间毫无距离感。
不过,吕良骨子里仍透着分与众不同的气质,温文尔雅似乎成了他与生俱来的某种特质,并不会随着时运的变迁而改变,若非与卓轩混熟了,而换做与更擅长坑蒙拐骗的市井刁滑之辈打交道,他多半是个撒钱避麻烦的主。
卓轩靠在椅背上,有些感伤的道:“也罢,衣服旧了,扔就扔呗,人若散了,天各一方,不知是否还有相聚的时候。”
吕良眨眨眼,恍然道:“你······为何一下子多愁善感起来?太让人意外了!”
空中飘起了稀稀落落的细雨。卓轩起身离开桌案,伫立在门口,望着门外迷蒙的烟雨出神。
“吕兄,营兵大多是从卫所军简拔而来的,其中的募兵只有区区数百人,迟早会被遣散,哪天我若解甲为民,还望你善待田氏兄弟和牛贵,他三人都是我的部旧,厚道之人,不该再过往日的苦日子。”
“就他们三人?舒展鸿呢?”
“展鸿终究是要随我前去寻找家人的。”
吕良皱皱眉头,恍恍惚惚起身,在他的潜意识里,一旦投军,就不打算重新为民了,离开军营?这想法太荒唐!
“我看战事反反复复,一时半会消停不下来,你可别想轻易脱下戎装。”
卓轩摇摇头,“大势已定。”
想到东山村一帮苦兮兮的流民都有望落籍,他就觉得自己此前的浴血厮杀是万分值得的,有此收获,就变得像世间无数小民那样了,真心盼望岁月静好。
吕良却隐隐觉得心塞,“说心里话,你的存在······总让我不缺底气,即便我打了败仗,我相信,你也有法子扭转败局。”
“我那是在穷尽心智,豁出性命放手一搏,而你素来沉稳,行得稳方能走得远,无论是乱世还是治世,军方都稀罕你这样的人物。”
吕良纳闷的道:“你不是还等着奉旨陛见么?许多人都在私底下议论,说假以时日,你必将成为天子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
做天子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想如今的武将不参政,能呆在天子身边的,除了朝中九卿和内阁的辅臣,就是御前太监了。
想做跟在天子身边的文官,得先参加科考,还得成绩靠前进翰林院,然后就是经历几十年的宦海浮沉,等年近花甲了才有机会显荣显贵,挺难熬的!
做宦官倒不失为一条终南捷径······可特么的谁想一刀子下去丢掉命根子!
再想想王诚、陈公与朝中一帮要员的心机,到处都是雷区,一入宦途深似海啊,泡在里面除了要处处小心,只怕整个人也会产生变异!
“若是下了旨,我还是要入京陛见的,但陛见之后,我只想做个无牵无挂的良民。”
吕良叹口气道:“我和郭小姐还指望着来日续与你并肩驰骋疆场呢。”
卓轩笑道:“若是赶上了大战,我也有此意。”
“那便一言为定!”
郭嫣出了里间,与柳絮耳语几句,随即叫上吕良离去,临走时让吕良顺走了一筐黄瓜、茄子。
卓轩叫来一队营兵,搬起另一筐菜蔬,抬着六大坛烧酒,冒雨来到林峰家中,一进门就闻到了浓烈的酒气。
裴竑从酒案上抬起头来,冲卓轩连连招手,“小子,来得正好,来来来,我与老袁商量好了,咱们四人如此投缘,不如趁着酒兴结拜了吧,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同年同月同日死?您二老都年近七旬了,我正值花样年华,过几年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随二老嗝屁?冤不冤啦!
“万万使不得呀,小子岂敢高攀!”卓轩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