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阳和城的柴市、米市、菜市、骡马市相继歇市,街面上布庄、钱铺、面铺、杂货店陆续关门,行人渐疏,炊烟四起,偶闻老妪呼唤幼儿的叫声响在幽深的巷子里。
城外的山水静卧在夕阳的余晖下,白登河与守口河清冽的河水波澜不兴,缓缓东流,在城东不远的地方汇合,形成一处状如弹弓柄的河湾,淡淡的雾霭之中,百鸟纷飞,。
西边通往大同、东边通往天城的两条官道上,寂然无声,过许久才能偶尔见到一辆骡车或牛车经过,车夫行色匆匆,大声呵斥牲口,驱赶它们加速奔向阳和城东门或西门。
静谧的黄昏,并不妨碍凌云阁的热闹非凡,三楼通明的灯火映出了十余桌食客的脸庞,以及隔帘晃动的数道人影,都是些老面孔,甚至连座位也鲜有变化。
秃顶汉子坐在通间正中的那桌膳案边,与那名眉眼间有分女儿态的年轻人聊得起劲,二人的目光不时扫向临近南窗的两处单间,疏帘遮住了神秘女客的身影,却遮不住她们霸气侧漏的雄厚财力。
三日前,两名女子只须动动嘴皮子,就有人哼哧哼哧的抬着白花花的银子登上三楼,那气派,犹如财神爷派出的使者。
离赌约兑现的截止日期还剩两日,两日后,当八千两银子换主的时候,她们只怕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
八千两现银摆在那里,勾走了参赌客人的灵魂,对横财的极度渴望,难免会让他们心焦,于是,世上方三日,心中已数年。
东边那间单室内,依然坐着秦夫人与季方,二人正在小声交谈。
“秦夫人,咱们派去的人回来了,前队鞑子两千余人中伏,悉数被歼,无一生还。”
“真的?!”秦夫人因极度兴奋,目中闪过一丝异彩。
“绝对属实!哦,隔壁那位撒马尔罕女子也派去了探子,当时有两百鞑子意外拐入明军存放战马的峡谷,此女的手下放出鸽子,大概是想用飞鸽传书的法子给卓轩报信,可惜鸽子不识地也不识人,飞了一圈又回了原地。”
“那······如何是好?明军岂不是遭受了意外损失?”
“不,卓轩好像真能未卜先知似的,分兵五百余人回到原先那道峡谷设伏,两百鞑子全死了。”
“这······”秦夫人的明眸亮了许久,直到季方饮罢两盏酒,才急切的问道:“下一步他会如何走?”
季方有些失落的摇摇头,“唉,天知道,他的智谋连季某也难以窥透!”
接下来,季方与秦夫人长久沉默,通间里的喧哗完全淹没了其它单间内的细语声。
隔壁的阿依达娜突然大声叫道:“三日前的赌约还未兑现,我今日加注五千两银子,楼内诸位以为如何?”
外面的喧哗声戛然而止,接着隐隐传来人们急促的喘息声、窃笑声。
秦夫人高声附和道:“我也想加注,一万两银子,这次是银票!”
“啊!”
惊呼过后,外面忽然响起急骤的脚步声,整个三楼都在震动,似有许多人朝楼下发疯似的奔去。
哈哈哈······这年头买卖不好做,也只能靠赌博发点横财了。
“冯兄!冯兄快来······快来收银子,做中人!”
喊话的人显然很激动,声音发颤,嗓音变成了非常奇怪的尖嗓。
······
天蒙蒙亮,伯颜帖木儿早起,赤裸着上身,坐在帐中享用新一天第一顿马奶,目光悠然落在帐外恬静的旷野上。
这里是一处山间草场,属于瓦剌人群居的边缘地带,游牧的牧民偶尔来此作短暂停留。
开阔而又略有起伏的大地上,碧草之间,点缀着近两百顶毡房,如缕的薄雾在毡房之间飘逸,帐内的鞑子依然沉睡在梦乡之中。
年近四十的伯颜帖木儿生得很肥壮,体重大概超过四百斤,身上却无一处赘肉,隆起的肥膘绷得极紧,表明其下长着大块强有力的肌腱。
他是瓦剌太师也先的亲弟弟,也是也先最忠实的追随者,其完整姓名应该是:绰罗斯·伯颜帖木儿。
正统皇帝朱祁镇被俘后,上圣皇太后暗中命人数次送来财物,朱祁镇的皇后钱氏“尽括”宫中珍宝派人送入虏营,想赎回朱祁镇,而起初的宣府、大同两地守军也是有求必应,尽力给被瓦剌人挟持的正统皇帝输送财物。
这三大财路合在一起,为朱祁镇提供了滚滚财源,曾几何时,蒙尘天子一点都不显落魄,相反,彼时的朱祁镇财大气粗,一有钱财到手,见面就分给也先兄弟一半,余下的财物朱祁镇也没地方花,就陆陆续续赏赐给瓦剌众多头目。
狂风暴雨似的银弹攻势很快就把伯颜帖木儿击溃了,在伯颜帖木儿的心目中,大明蒙尘天子慷慨、豪爽得令人瞠目结舌,似乎比他的亲哥哥也先都要豪爽许多倍。
而且,朱祁镇表现得比宋代的徽钦二帝有气节多了,从不降尊纡贵,从不折节服软,身处险境,还能与人谈笑风生,好像一点都不怕死,这叫什么?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人格魅力吧!
于是,伯颜帖木儿渐渐成了朱祁镇的铁粉,他与也先不同,也先是想充分利用朱祁镇这张牌,从他身上榨尽最后一滴油水,而伯颜帖木儿对朱祁镇则是真好,侍奉北狩天子时,他可比大明朝中百官、宫中内侍尽职多了,总是那么心甘情愿又无怨无悔的尽心伺候朱祁镇。
伯颜帖木儿认为,大明的天下既然无法归到瓦剌人名下,那就应该还是归朱祁镇所有,紫禁城的那个景泰帝朱祁钰何德何能啊,忝居皇帝之位,简直就是窃国大盗嘛!
他很想让大明持续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逼景泰帝知难退位,然而一直苦于没有机会。
如今机会终于来了,也先命他领军南犯,意在给大明施压,为接下来的媾和增添一些谈判筹码,但伯颜帖木儿想把事情搞大。
近七千人的百战之师,一旦挥师南去,也够明军喝一壶的!
想到这里,伯颜帖木儿不禁得意的用力扭动了几下脖子,可是,下一刻,他忽然发觉碗里的马奶猛然跳荡起来。
一道惊慌的尖叫透过滚滚蹄声,飘进毡房:“有明军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