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闯乾清宫的是礼部十余名官员,领头者正是六朝老臣胡濙,身为太子太傅兼礼部尚书,胡濙虽然年迈,但脸上仍透着分固执劲。
“陛下,瓦剌使臣说,也先屡次请求大明像正统年间那样,定期向瓦剌遣使,以示上国睦邻之意,臣等以为,朝廷可从其所请。”
胡濙表明来意,看一眼殿中的卓轩,已然窥出了景泰帝的心机,当今天子恐怕不会对瓦剌人过度示好,若瓦剌人胆敢翻脸,必要时,景泰帝就会祭出卓轩这柄“利刃”。
这显然是在向一帮老臣示威!
胡濙料定自己此番进谏铁定会碰一鼻子灰。
盯着胡濙微垂的老脸,景泰帝眉眼间有股冷意,表情不像以往那样温和。
朱祁钰与他哥哥不同,他待大臣宽厚,却极有主见,并不会被朝中鼓噪声蒙蔽圣听。
他勉强答应与瓦剌达成和约,准许瓦剌定时、定员派出少量使臣,携带马匹、貂皮或银鼠皮前来朝贡,明廷以贡品数量,依质论价给赏,相当于以优惠价格收购瓦剌人带来的贡品。
景泰帝将瓦剌人的贸易需求牢牢限定在朝贡的范围之内,除了按以物易物的方式收购其贡品外,严禁官民与其进行额外的贸易活动。
他绝对不会答应向瓦剌派出大明的使臣,不搞什么回访活动,瓦剌使臣爱来就来,不来拉倒!
正统年间,明廷时常向瓦剌派出使团,许多背景显赫的豪商跟着使团远赴瓦剌,将大明的财货源源不断输往胡虏。
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朝中大臣一旦作为使臣出使瓦剌,或被对方收买,或被鞑子扣押,慑于其淫威,经常答应瓦剌人的过度需索。
瓦剌向大明派出的使臣在京城说话不管用,可大明自己的大臣出使瓦剌归来,每每帮着瓦剌人说话,朝中君臣就不能不听。
景泰帝当然不会忘记正统年间的惨痛教训。
“朕记得永乐年间,朝廷从不向瓦剌、鞑靼遣使,彼时对方依然不废朝贡,甚敬大明,而正统年间大明派出一拨又一拨使臣远赴虏廷,满足其无度需索,割肉饲虎,反而激起了其无厌的贪欲,导致国之将亡!可见,要想与鞑子和平相处,不在于明廷心有多诚,而在于大明自己有所凭恃,泱泱上国凛然不可犯!”
闻言,卓轩心中一动,他不得不承认,天子的话语非常振奋人心,若历史给予必要的机遇,景泰帝完全有可能成为千古以来最杰出的皇帝。
以前朝中老臣常拿上皇说事,以迎回上皇为借口,力劝景泰帝向瓦剌人示好,可如今上皇已经回国,借口没了,想必老臣们比较尴尬,只能赤膊上阵,赤裸裸的毫无遮掩。
胡濙没了借口,却依然振振有词:“陛下,而今大明与瓦剌方达成和议,大明正好可利用这一机遇期,训练边军,充实边境战备物质。若不答应也先的请求,对方必然会挑起边境事端,一旦如此,到时候边运不敢进前,关外之地不得耕种,并非只有大同、宣府两地势危,直隶人民也将无法安居乐业,望陛下三思,不妨姑且向瓦剌示好,休养生息数年后,大明兵精粮足,再定别的计策不迟。”
卓轩颇为吃惊,胡濙竟然说出了“人民”这个词,人民不是现代词汇么,怎么早在数百年前就被大明君臣用烂了?
他更惊讶的是,胡濙居然好意思拿休养生息说事!如今大明占据优势,不主动远征瓦剌,就已经是在休养生息了,瓦剌人还想怎样?
还“数年后大明兵精粮足,再定别的计策不迟”,按胡濙的思路,再等一百年也不行!
仁宣十年,正统十四个年头,前后共休养生息二十四年,可正统十四年瓦剌人挥师入关,大明立马被打回原形,难道养精蓄锐那么长的时间,大明还没准备好?
一旦回到正统年间割肉饲虎,一味向瓦剌人示好的老路上,泡在温水中的感觉还不错,就不想求变,不会再有别的计策了!
景泰帝不耐烦的一挥衣袖,语气低沉有力:“使臣不须遣!”
天子连废话都懒得多说一句,胡濙抬眼瞧见景泰帝脸色铁青,不敢觍着脸继续进谏。
“臣等告退。”
礼部一帮官员躬身退出乾清宫,卓轩终于明白景泰帝为何在乾清宫召见官员了,天子好像在躲避什么······可天子的心意显得异常笃定,他犯不着躲谁呀?
景泰帝再次走下御台,来到殿中踱步,目光如炬,里面似有风云翻卷。
胡濙的进谏只是预热,接下来,狂风暴雨将至,许多老臣肯定会反复找上门来闹腾,可景泰帝这次铁了心,再也不会被一帮老臣气得差点当场吐血了。
“明知道重回正统年间的老路,大明没有前途,这些廷臣为何还要与朕争论?”
卓轩如今是个生意人,认定了祸出口出的古训,不想再玩“语不惊人誓不休”的游戏,就淡然应道:“朝廷大事非卓轩所能置喙。”
“无妨,你是一个素人,并非官场人士,朕倒想听听你的见解。”
“想必陛下心中有数,大可不必明知故问。”
“嗯?”
景泰帝驻足,静静盯着卓轩,一副等着对方回话的样子。
烦不烦啦!卓轩来了气,也顾不了商人的身份,当即禀道:“陛下,臣哪知朝政的玄奥?在老百姓看来,世人不会无缘无故的与人争论,争得不可开交,只有权与利才会让人如此。”
“权?利?”景泰帝举目望向门外,眼中有分落寞,“是啊,大明与瓦剌若再起冲突,朝中用人风格便会迥异于往昔,许多人失去了话语权,大权旁落,心有不甘啦!而那么多的世家子弟囤积丝绸,不就是在等朕松口,答应向瓦剌遣使,他们正好派人随使团奔赴瓦剌,将那批丝绸卖个好价钱,牟取暴利吗?”
朝政有时候就是这样令人啼笑皆非,争来争去,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可都离不开权、利二字,答应瓦剌人的需索,这对社稷未必有利,与天下百姓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却关系到一群特殊人物的切身利益。
“皇后殿下到!皇太子殿下到!”
门外内侍的通传声惊醒了殿中两位各想着心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