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门丹墀前站满了文武大臣,既有以朝中九卿为代表的文官,也有以宁阳侯为代表的勋贵及武官,他们于早朝时就站在此地,一直不肯散去。
于谦、陈循、王文、石亨等人私底下赞同景泰帝的主张,却没有公开站出来替景泰帝发声,各回各的衙署处理公务去了,不在百官之列。
景泰帝一人面对无数张嘴,貌似孤单,可他这次好像胸有成算,非常镇定,镇定得甚至没有让首席太监兴安替他出面抵挡一阵子。
大明将何去何从,全然系于此番君臣大辩论!
景泰帝爱玩“阳谋”,在他看来,有分歧不要紧,大家公开辩论,是非对错大可视辩论结果而定,庙堂之上就是不能玩阴的。
进序班前,王直盯着卓轩道:“本官知道,你就是那个卓轩,既非中官,又非朝中文武,奉天门可是御门啊,你现身于此,合适吗?”
“人君说合适,难道人臣可说不合适?奉天门是御门不假,可御门便是天子之门,而非臣门!”
话一出口,卓轩就意识到自己至今还是管不住嘴巴,有点任性,可在这高殿大宇之内,话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想起几天前捉弄陈循的情景,就想故技重施。
“在下知道,阁下便是鼎鼎大名的王尚书,请受在下一拜,王公······公。”
嗯!
王直一头雾水,这个口齿伶俐的家伙何时变成了结巴?
那边景泰帝闻言咧嘴一笑,又立马意识到自己这番发笑有失天子仪态,就板起面孔,正儿八经的走到御座前入座。
天子甫一落座,序班中就有一人站了出来,快行至御座前施大礼。
此人便是太子太保、户部尚书金濂,年近六旬,与王直、胡濙一样,也是正统年间的老尚书,不同的是,王直、胡濙的尚书位置一直没变,而金濂过去是刑部尚书,如今却是户部尚书。
陈循是户部尚书,金濂也是户部尚书,景泰朝的人事任命就是这样奇葩,不单户部如此,吏部、兵部也一样,一部中同时有数名尚书,后人一般很难判断彼时究竟是谁在主持部事。
其实,陈循如今挂着户部尚书的虚衔,他的职责重点落在内阁事务上,而金濂善于理财,是户部的真正当家人。
卓轩并不认识金濂,但金濂要在行礼时自保家门,卓轩听过之后,就能对号入座了。
“臣户部尚书金濂叩见陛下。”
“平身,卿站着说话。”
“谢陛下。”
金濂正身侃侃而谈:“瓦剌脱脱不花王遣使前来贡马,请求大明派出使臣回访,以示双方和好之意,皇上欲绝其往来,甚至打算让双方都不遣使,窃以为与胡虏通好,此事由来已久,已成定例,一旦绝使,瓦剌人必生衅端,恐非万全之策。
昔日汉高祖自领三十余万大军远征冒顿,而有平城之围,而今府库空虚,边民不堪再受战乱之苦,恳请皇上念祖宗创业之艰难,悯远近生灵之疾苦,屈从群议,俯就虏情,暂遣使以为权宜之计,待两三年府库充实后再图万全之策。”
金濂神态恭敬,言辞恳切,看样子好像没什么私心,他大概真担心景泰帝态度若是一直强硬下去,边境冲突再起,于大明而言,祸福难料。
可他的逻辑大有问题,不向瓦剌遣使,瓦剌人就敢再次与大明兵戎相见?未必如此!时过境迁,脱脱不花、也先的日子更不好过,他们要想与大明摊牌,先得掂量掂量自己那点人马经得住几次大战消耗。
而且,金濂引据昔日汉高祖被围平城的故事,实在是有点犯忌讳!
当然,卓轩也从金濂的一席话中,得知了瓦剌那边的最新动态,瓦剌的内讧如箭在弦,但脱脱不花、也先还在犹豫,摊牌之前,他们还想碰碰运气,看能否从大明这边榨取一些利益,以便缓和日趋紧张的内部矛盾。
御座上的景泰帝目中闪过一丝怒意,脸色很不好看。
景泰帝还是非常赏识金濂的理财才干的,可是,金濂的这番说辞激怒了他,他无法容忍朝中太多的大臣患上软骨病。
“遣使之事,朕自有定见,卿当以充实府库为急务,不要为往后边储无备而预留退路,所引平城往事,恐非臣下所该寄望国家者!”
啪,啪,两记耳光扇过去,想必金濂心中难受死了。
你以府库空虚为说辞,可你就是户部尚书啊,想办法让府库充实起来不就得了,老把府库空虚挂在嘴上,难道是想为日后自己理财无方而预留退路?
还有,你金濂引据汉高祖被围平城之事,这不是故意恶心人吗?干脆不要为尊者讳,直接说上皇曾经兵败土木堡,沦为阶下囚好了!嘿,哪有臣下如此猜测自己的君上会落得与汉高祖相同的下场的?想都不能想啊!
金濂是个实在人,不善虚饰,抢着说话,可这当头一炮却没打响。
场上的宁阳侯陈懋看不下去了,这个金濂不中用啊,也就能干点实务,一到场面上,还不如我宁阳侯善辩!
“皇上念念不忘土木堡之役,欲报仇雪耻,思与虏绝,臣等与皇上一样,忆及土木堡之辱,无不痛心切齿,与丑虏之仇不共戴天,但因边境之粮储未充,军民之疮痍未复,所以斗胆冒犯圣听,如今瓦剌屡请大明派出使臣,臣等恳请陛下三思······”
你个勋贵也惧战?哼,说漂亮话没用,还没金濂讲得实在,到一边凉快去!
景泰帝厉声打断陈懋的话:“卿身居侯爵之位,应该想想军马如何可以战无不胜,粮草如何可以用无不给,其余的事是你该想的吗?草茅之士尚且知道为国家政事献计献策,况国之大臣乎?望卿以此话自勉,朕再说一次,使臣不必遣!”
草茅之士指在野未出仕的人,泛指平民百姓,景泰帝拿在野的草茅之士说事,寥寥数语便羞得陈懋老脸通红,唯唯后退。
卓轩听到这里,心里由衷的赞道,这个景泰帝好厉害啊,即位才一年,可辩论起来,无论是饱学之士,还是靖难之役的显赫功臣,全都在他面前丢盔弃甲,不是对手。
后世的历史学家似乎明显小视了这个风格独特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