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自祖宗开创以来,丑虏远遁,不敢窥伺中国者,以绝其往来故也,正统间奸臣用事,欲图小利,始遣使通好,遂致引寇入犯京师,宗社几危。”
景泰帝回顾正统年间朝廷为政之失,还是为其哥哥与满朝重臣留足了情面的,只说“奸臣用事”,而事实上,慑于瓦剌人扩张之势,主动向其输送利益示好,导致其敲诈行为逐年加码升级,始作俑者并非只有一个或少数几个奸臣,而是源于庙堂之上的共识。
而且,一个落后、野蛮的瓦剌并不能给大明带来任何利益,让大明在割肉饲虎的死循环中越陷越深的起因,也不是明廷为了贪图小利,而是某些人夹带私货牟取私利。
现场的青壮官员听惯了瓦剌人惹不得,大明须隐忍待变的论调,几乎被洗脑了,今日听见景泰帝亲口提及正统年间的为政之失,与朝中衮衮诸公的看法完全相反,倒是觉得新鲜,故而有兴趣听景泰帝继续说下去。
“朕嗣承大统,拳拳欲······”
说到这里,景泰帝突然顿住了,那些青壮官员反而被吊足了胃口。
天子究竟想做什么?
“富国强兵,报仇雪耻!”
当景泰帝吐出这八个字后,所有的人齐齐一震,然后,无数条身影仿佛瞬间凝固了,僵直的躯体内,却是心念电转。
青壮官员还没有被短暂的宦海生涯磨掉最后的棱角与理想,此时此刻,他们突然发现,景泰帝道出的八个字,竟然蕴含着他们潜藏于心的理想。
富国强兵!
卓轩若非亲耳所闻,他恐怕难以相信,在明代,有个年号叫景泰的皇帝,竟然具有如此远大的抱负,这一刻,穿越后仗着有颗现代灵魂的优越感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身为现代人,学了点半吊子现代知识,若是穿越到古代,就别想做帝王了,给景泰帝提鞋都不配啊!
“陛下圣明!”
青壮官员纷纷顿首,他们个个哭得稀里哗啦,此时完全背叛了师门······也不算背叛,说到底,他们都是天子门生。
这是青壮官员第二次集体痛哭,第一次是土木堡惨败之后,他们集体聚在午门痛哭,彼时的哭是因为愤懑,绝望,焦虑。
那时他们都在追问:大明到底怎么啦?竟然被个蕞尔小邦虐的奇惨无比,大明该何去何从?
而此番痛哭,则是激动的哭,景泰帝承载了他们许多人的理想,从景泰帝身上,他们看到了大明的未来。
“朕嗣承大统,拳拳欲富国强兵,以报仇雪耻,思与虏绝,而卿等累言复欲如前,遣使与虏往来,非朕本心,不允所请,咨尔大小文武群臣,其共议长策,果当如何可副朕志,明具以闻,勿事空言,图保身家而已!”
景泰帝不想空喊口号,道明“富国强兵”的抱负之后,再次根据自己的本心拒绝了廷臣遣使通好瓦剌的奏请,并请在场所有官员为富国强兵“共议长策”,以符合天子的志向,明明白白的写出题本、奏本,呈给天子,别再为保全自己的身家而说空话。
站在御座前的一帮文武老臣,现在只剩羞愧的份儿,从他们身上,折射出的是大明庙堂上的沉沉暮气。
这场大辩论无异于给大明的政局投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震撼弹,只过了一个时辰,朝中舆论走向就骤然反转,这次陷入孤立的不再是景泰帝。
陈懋、王直等人仍在做最后的努力,可以预料,老臣们的反弹还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可是,结局似乎已经注定,无可变更。
“陛下,江南、北境疮痍未复,中原一带灾荒连连,大明的确需要休养生息啊!”
景泰帝扫视王直等人,目中罕见的透着分冷意,“别激朕,正因为要休养生息,所以朕才未组建精锐骑兵,远征丑虏,将其逐回漠北!”
一帮老臣齐齐看向卓轩,集体语塞。
唉,我只是一颗棋子!
卓轩有些心塞,他完全听得懂君臣双方的言下之意,好像还能触摸到大明心脏部位的脉搏,明白双方究竟在为什么而争论。
这场辩论远非明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它是一场心机重重的博弈,博弈双方要么妥协,要么彻底摊牌。
而卓轩不由自主的成了景泰帝手里的一张牌,悬在那里,却不会被轻易打出。
“卓轩,你说你是商人,作为商人,你想到了什么?”
廷臣告退后,景泰帝仍不放卓轩回家,而是命他赴雍肃殿随侍。
景泰帝略显兴奋,情绪大概还沉浸在这场大辩论所带来的震撼效果中。
卓轩突然发现,年轻的天子似乎能够洞悉人心,在他面前装傻,那绝对是一项要求极高的技术活。
伴君如伴虎,此言不虚!
“不出五日,丝绸价格将会暴跌。陛下准允内廷即日以市价购进薛家那名女子的万疋彩叚,她大概能占到便宜。”
“无妨,这样的便宜朕乐于让她占。”景泰帝的目光从书架上移开,看似漫不经心的扫过卓轩的脸庞,“李安心思简单,肯定不懂那些左右丝绸行情的背后玄机,莫非有聪明人点拨他?”
卓轩脊背上突然冒起了冷汗。
“或许······无人点拨李典簿,却有人点拨薛家那名女子。”
“你是说,此女能主动卖出万疋彩叚,还是因为朕的皇姊管教有方?哈哈哈······不错,朕的皇姊的确算得上是个聪明人!世上聪明人不少,若把聪明劲用对地方,倒不会让人生厌。”
景泰帝回到御座上,以指关节轻轻敲击案面。
“大同那边有些变化,你不想回大同见见定襄伯郭登?”
卓轩微垂着头,却能察觉到有两道光芒投在自己脸上,耳朵听到的是定襄伯郭登,脑中浮现的则是武清侯石亨。
“不想。”
“不想?这么快便忘了往日情分?”
“微臣是募兵,拿钱打仗,谈何情分?哦,还是有情分的,当初微臣犯事,郭总兵欲严惩微臣以正军纪,彼时卫所军中有两名年迈的军官,一个是指挥使,姓袁,一个是指挥同知,姓裴,微臣与二老只有数面之缘,二老却替微臣仗义执言,让微臣免于皮开肉绽。时至今日,微臣还欠着二老的酒账。”
“酒账?”
“当时听说微臣要入京陛见,二老便说陛下必赏御酒,约定得赏御酒后,由微臣托人捎往大同,让二老共沐天恩。”
“嗯,朕这里倒是不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