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兴安所预言的那样,石彪的陛见时间非常短暂,景泰帝命他当日启程,远赴威远卫戍守,出宫后,武清侯石亨叫住自己的侄儿,当着兴安的面,狠狠训斥了石彪一顿。
这样的当众训斥无异于演戏,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堂堂武清侯,京营总兵,权势炙手可热,犯不着教导自己的侄儿成天夹着尾巴做人。
石彪为人骄横怎么啦?屡次出生入死,亲手杀过许多鞑子,他有底气骄横!其他勋贵子弟寸功未立,不也在恣意骄横么?
兴安居然放得下首席太监的架子,亲自回到南宫这边,将石彪即将离京的消息告知卓轩。
卓轩已养成一副商人脾性,学会了情绪管控,好在世界很大,与敌视者碰面的机会十分有限,由此造成的不适非常短暂,他不会让糟糕经历破坏滚滚财源带给他的美好憧憬。
他明白自己的存在极具价值,至少,对景泰帝而言是如此,震慑周边宵小,令朝中不少人心存忌惮,一介庶民,没担任任何官职,其潜在影响力就发挥到了惊人的程度,这是景泰帝玩牌玩出的新花样。
而卓轩也从中收获了某种安全保障,还能不时接触显赫人物,从庙堂动向中解读内幕消息,捕捉不为人知的巨大商机,换来白花花的银子。
人是社会性动物,大抵都是这么共生共存的,若不想做屌丝,就只能适应此道,大不了蛰伏数年,待局势明朗,他的利用价值显着降低后,择机远离京师。
“公公,周贵妃托我给皇太子送衣,还望公公给予方便。”
“这······”
兴安脸上笑色未褪,只是迟疑的语气表明他的心情难言淡定。
卓轩心头一紧,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于草率。
如今皇室正主共有七位,景泰帝、上皇、上圣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上皇后、皇太子,只有面对这七位正主时,文武百官才会称臣。
卓轩已经见到了七位正主中的五位,假以时日,多半还能见到上圣皇太后、皇太后,,可是,这一切都源于奉旨行事,而此番受周贵妃之托,给皇太子送衣,则是地地道道的自行其是!
上皇一家人几乎全部幽居南宫,只有他的长子、皇太子朱见深作为国之储君,居住在自己的宫殿中,以便随时参与各种礼仪活动。
此时擅自在南宫与东宫之间充当快递员,着实犯忌。
“好吧,随洒家去见皇太子。唉,也就卓将军敢接这样的活!”兴安答应得有点勉强。
卓轩低头看看手中那件难看的斗篷,整个人渐渐镇定下来。
一介素人,且行事磊落,想必不会掀起什么风波,大可在兴安面前证明自己的动机其实很单纯!
朱见深年满三周岁,按虚岁计算,他的官方年龄应该是五岁,虽然懵懂无知,却不再是土木堡事变前后,那个还没断奶的奶巴子。
平时见不到亲生父母,常跟在景泰帝、汪皇后身边,渐渐的,对自己的叔婶多了分亲近感,尽管听不懂政事,也不妨碍他总以近乎崇拜的目光望着叔父,暗中将景泰帝视为神一般的存在。
可是,尴尬的身份,宫中的各种传言,让他模模糊糊的意识到自己的储君地位岌岌可危。
小小年纪,早早领略到宫廷政治的决绝无情,于是性格变得日益敏感、多疑,开始消沉。
只有景泰帝、汪皇后的到来才能让他打起十二分精神,而其他人在他眼中,大概形同空气。
今天朝中没有礼仪活动,汪皇后在乾清宫近侍景泰帝,没来东宫督学,朱见深用罢早膳,就一直躺在床榻上,睁眼望着屋顶,一躺就是半天,根本不想起身。
“卓轩参见皇太子殿下。”
“殿下。”
懒懒的侧过头,瞥见卓轩站在那里躬身施礼,一旁站着同样在施礼的兴安,朱见深的目光亮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下来。
“免礼。”这道声音透着海枯石烂般的慵懒劲,像是从极为悠远的地方,越过千山万水传来的,听起来有些失真。
兴安柔声劝道:“已近午膳时分,还请殿下移动尊驾,正身受礼。”
朱见深望着屋顶眨了半天眼睛,淡淡的道:“我即便是条咸鱼,也不想翻身。”
“咳咳咳······”卓轩不禁咳嗽起来。
如此消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这特么就是无可救药的颓废!
“南宫的周贵妃娘娘命臣给殿下捎来一件斗篷,请殿下过目。”
一名宫女上前从卓轩手上接过斗篷,躬身送至床榻前。
朱见深的双眼停止眨动,扭过头很迷惑的看着那件斗篷,久久一言不发。
弓着身子、伸长双臂的宫女此刻很难受,虽然她训练有素,但人不是雕塑,长久保持如此吃力的姿势,换了谁也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好在朱见深终于缓缓欠起身来,双腿一摆,顺势坐在塌沿上,宫女乘机将斗篷放在案上,躬身退至远处。
朱见深盯着那件斗篷,目光仍有些迷惑,或许,他心中还没来得及将周贵妃与生母画上等号,抑或明知周贵妃是他生母,却不明白生母对他意味着什么。
生活中有景泰帝、汪皇后好像已经足够了,其他人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与他无关。
“卓将军,再过几年,我能随你征战疆场么?”朱见深突然问起这个非常奇怪的问题,他的注意力显然偏离了斗篷。
想要逃避?卓轩觉得朱见深正遭受着远远超出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所能承受的心灵煎熬。
“殿下乃国之储君,不宜涉足武事。”
“武清侯石亨不是在力谏皇帝陛下易储么?过些日子,本宫恐怕不再是皇太子了。”
兴安微微吃了一惊,卓轩的反应则比兴安强烈得多。
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信号,对景泰帝而言,易储并非必选项,却是备选项,一旦易储,就表明景泰帝将会与朝中重臣达成某种妥协。
而武清侯石亨的价值随之凸显出来,有石彪带头站队,景泰帝易储会少去许多顾虑,至少军方会坚定的站在景泰帝一边,届时即便朝中吵翻天也不会生乱。
“富国强兵,报仇雪耻”,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面对大明积重难返的流弊,景泰帝若不想重走正统年间的老路,就只剩两条路可走,要么大刀阔斧革除时弊,不惜触动许多显要的利益,猛药治顽症;要么与重臣达成妥协,选择一条渐进、缓慢的变革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