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轩无从知晓绿萼的本名,她的模样一如其别名一般,即将步入豆蔻年华,脸上却依然残留着一分婴儿肥,身着淡绿花白襦裙,梳双髻,姿容端雅,移步时,微动的发髻像极了墨染的绿萼花瓣。
她好像把卓轩当成了唯一的主人,说话做事总会有意无意的替卓轩设身处地着想,至于她心里究竟把真正的主人——常德公主置于何地,旁人恐怕瞧不出半分端倪,至少在卓轩看来,绿萼就像从未在常德公主身边做过近侍下人似的,她身上并无往日近侍“御姐”的任何痕迹。
她是一个口齿伶俐的小丫鬟,唇齿间仿佛天然长着一副过滤器,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不必为此犯世人含糊其词或迟疑发愣的通病,一开口便是尽吐该说的话,而且意思表达非常清楚、干脆。
卓轩不会贸然向一个小丫鬟打听常德公主的秘密,故而绿萼还没机会显露其把控语言尺度的最高本领,而对于其他人的底细,她似乎从未想过要对卓轩隐瞒什么。
“季先生早年中举,后来参加会试不第,一直不愿去官府登记,候缺做官,而是投奔长公主府中,是这里首屈一指的幕宾。正统末年正月间的一次筵宴上,季先生趁着酒兴,与朝中数名名士展开激辩,季先生直言瓦剌人狼子野心,朝廷曲意逢迎瓦剌,无疑是割肉饲虎,祸不远矣!当时在场的名士都是尚书、侍郎级别的大人物,谁都没把季先生的言辞当回事,还以狂士不得妄议朝政的说辞怼季先生,可是,半年之后,鞑贼不宣而战,悍然进犯大同、宣府、辽东三地,印证了季先生的预言。”
卓轩无意深虑朝政积弊,绿萼将季方的过往经历告诉他,他对季方就形成了一个比以往更清晰的印象。
“季先生很狂,无官无职,却敢怼尚书、侍郎,倒不失士子气节。”
“狂?嗯,卓先生识人极准!许多人都把季先生称为‘都中狂士’。”
早先被秦夫人称为先生,卓轩没有坚拒,已经是勉为其难了,眼下绿萼居然有样学样,学秦夫人的口吻又称他为先生,这让卓轩心中有分无地自容的尴尬。
“秦夫人称我为先生,不过是随口一叫而已,你不必随她,嘴上没胡子,肚中少学问,我是哪门子的先生?”
绿萼眨眨眼,微微仰起头,目光不疾不徐移向卓轩的双眸。
“秦夫人行事素来严谨,如此称呼阁下,自有她的道理。哦,她夫家姓秦,本家姓名不详,据说是一名都指挥使的遗孀,朝廷命妇,货真价实的诰命夫人。正统十三年,其丈夫在平定南方反贼时捐躯,留下秦夫人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因平时与长公主走得近,后来秦夫人就干脆投入长公主府,长公主非常信任她,让她做了府中协理,协助方嬷嬷打理内务,地位仅次于方嬷嬷。”
“都指挥使的品秩是正二品,死后朝廷还会给他追赠更高级别的官职,嗯,不错,她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夫人,一品、二品官员的妻子,所获诰命可不就是夫人么!不过,她如此年轻就成了别人的遗孀,有些可惜,阵亡军官的遗孀要识大体,守贞守节,鲜有人改嫁,所以,她此生除了抚养幼子成人之外,大概别无所求了,唉,一朵美艳的鲜花就这么生生供在了神龛上······”
卓轩的言语略显轻浮,绿萼只是错愕短短一瞬,很快就将这个难堪的话题岔开了。
“先生都在楼内闭门读书两日了,仍不想去楼外转转么?”
卓轩起身离开书案,刚用过晚膳,此刻见天色尚早,西窗映着天边的残阳,大地尽染余晖。
“好吧,出去转转。”
许是入住当日的试探引发了卓轩的反试探,令彼此都有些尴尬的缘故吧,季先生、秦夫人将卓轩引入小楼后,一连两日都未现身,两日来,卓轩的饮食起居全赖绿萼张罗。
出了小楼,直接就上了游廊,卓轩看看身边的绿萼,不禁想起汪皇后派给他的那些丫鬟,此时此刻,也不知她们是否还在柳园······
时至今日,他仍不适应由小女孩服侍,但他没得选,让绿萼不离左右,这大概是一份他入住常德公主府后必须照收不误的特别恩赐。
“绿萼,我只能在前院转转,不得踏入内院寸步,是么?”
“瞧先生说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先生是这里的贵客,无人敢给先生设定禁区!不过······话说回来,长公主住在内院,先生初来乍到,最好还是等一些时日再说,等看清楚了,知道什么时候可进内院,什么时候不宜进内院,想明白进内院是否确有必要等等这些事后,先生自能从容行事。”
卓轩发觉“先生”这顶帽子可不是白给戴的,绿萼一口一个“先生”,这比修身养性都管用,卓轩不得不敛起少年心性,摆出一副老成样子。
瞥见垂花门上华丽的雕饰,他不由自主的放缓脚步,打起了退堂鼓:“罢了,穿堂那边人多,咱们换个方向游园。”
“还是先生想得周全!”卓轩表现得如此懂事,绿萼没理由不赏他个蜜枣。
这时,垂花门那边传来一名妇人的斥责声:“驸马爷这是怎么啦?昨日刚见过长公主殿下,今日又来,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忘了规矩呢!”
一名年近三十的男子略显狼狈的退至垂花门外,冲里面陪着笑脸,“方嬷嬷,有话好说······”
绿萼立马劝卓轩道:“先生,咱们快走吧。”
卓轩本想转身就走,可还是晚了一步,那名男子扭头瞥向这边,目光一下子定在卓轩脸上。
卓轩当然明白此人就是驸马都尉薛桓,心想既然与他打了照面,就不能视而不见,当即拿出柯霜教给他的礼仪动作,行了个十分标准的拱手礼。
薛桓没有颌首,而是郑重其事的回以拱手礼,然后一脸难堪的朝前门那边走去。
一名年近五十的妇人追出垂花门,冲薛桓的背影跺跺脚,一副意犹未尽、还想继续示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