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渝号”客轮甲板上的灯光昏黄如豆,在漆黑的水面上投下破碎的倒影。
湿冷的江风裹着浓重的柴油味扑面而来。
石原熏——此刻化名“张文彬”——紧了紧灰色西装的领口,弯腰走进了船舱中。
他的步伐很慢,伤口依旧感染的厉害,如果不及时治疗,会出大事。
这也是他急于赶回上海的原因。
至于之前想着多在南京留几天,看特高课准备实施的新行动。
但是很快石原熏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撑不住了。
“先生,需要帮忙吗?”一个穿制服的船员伸手要接他的箱子。
“不必。”石原熏侧身避开,声音沙哑,刻意加重了江北口音,“我自己来。”
石原熏捏着皱巴巴的三等舱票,在底舱入口处顿了顿。
这次的航行,从南京下关码头出发,一路经过镇江、江阴、南通、吴淞口、上海十六铺码头。
给石原熏买的这张船票是三等舱,统舱通铺,百余人挤在底舱,自备铺盖,无餐饮服务,票价3-5银元。
而且,还是找人私下买的票。
石原熏看着里面黑压压的人头,不禁皱眉。
百来号人挤在霉味刺鼻的统舱里,汗臭裹着咸鱼味扑面而来。
几个赤膊汉子正围着骰子吆喝,赌注是半包老刀牌香烟。
他身子虚弱,晚上还需要换药,这样的环境条件太差了。
正要转身,却看到一个船员走过来。
“劳驾,”石原熏突然用上海话开口,“阿拉想调只清净点额房间。”
船员见他穿得体面,立即侧身让路:“三楼大菜间还有空位,不过要加二十块......但我可不保证一定就有空房。”
特等舱,俗称“大菜间”。
有的客船上的特等舱,还带私人浴室,配西式餐饮、留声机,乘客多为政要、外商,票价约25银元,相当于普通职员两月薪水。
石原熏并不在乎钱,这次去上海,植田佑真给他准备了充足的盘缠,足够包下整层特等舱。
石原熏当即就要付钱,跟着那船员去领钥匙。
“特等舱没了,只有二等舱了。”
“好吧,那就二等舱。”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二等舱,一般都是四人间,提供热水、简单餐食,票价8-12银元,根据实际位置不同也有所区别。
“二等舱,16室”
“谢谢侬!”
钥匙入手后,他转身离开,没走多久,就听见身后传来压低嗓音的议论:“册那,江北口音装啥上海小开......”
只顾着听船员说话,却未发现身后的人群里,有道视线像刀子般在他后颈剐了一下。
二等舱走廊狭窄逼仄,墙板上的油漆剥落成鳞片状。
石原熏好不容易穿过了二等舱,这才到了特等舱区域。
熏数着门牌,在10室前停下。
钥匙插进锁孔时,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打开。
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霉味,两张高低铺,舷窗小得像个枪眼。
令人欣喜的是,没有其他的乘客。
石原熏索性反锁上门,行李箱“咚”地砸在地上。
他瘫坐在床沿,冷汗已经浸透衬衫。
绷带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估计又渗血了。
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隔壁。
石原熏屏住呼吸,直到听见隔壁关门声才松懈下来。
即便上了船,石原的心也是悬着的。
只要没到上海,危险便时刻不在。
走廊突然传来孩子的哭闹和女人的呵斥。
石原熏皱眉,掏出钱包抽出几张法币。
一会儿,还是得得换个单间,人多眼杂太危险。
石原熏、掀开染血的衬衫。
绷带下的伤口泛着青灰色,他咬住毛巾,将新绷带死死勒紧,喉间溢出半声闷哼。
喝了些水,他将门打开,推开舱门时,余光瞥见走廊尽头有人影一闪而过。
那人戴着工人帽,帽檐压得很低,但石原熏还是认出了那件藏青色工装——正是登船时排在他后面的男人。
疼痛和失血让思维变得迟钝。
石原熏摇摇头,把这归咎于自己的神经质。
这人比他要早到码头,看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更像是个小偷。
在些客轮上,小偷比跳蚤还多。
他们穿着体面的西装,或是扮作卖五香豆的小贩,眼睛却总往旅客的衣袋和行李上瞟。
船员们心知肚明,却从不多嘴——毕竟这些“三只手”每月孝敬的份子钱,比正经薪水还多。
有的太太丢了金镯子,扯着嗓子骂街。
没人告诉她,那个帮她捡手帕的“热心先生”,此刻极有可能正在底舱和船员对半分赃。
就连船长室抽屉里,也常年备着几件“失物”,专等着失主们来赎。
汽笛长鸣,“江渝号”缓缓驶离码头。
浑浊的江水拍打船身,将一星烟头卷入漩涡。
那点红光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熄灭了。
石原熏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舱室,多次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让他眼前发黑。
他强撑着将小皮箱塞到枕头下,躺了下去。
江浪拍打船身的节奏像催眠曲,灯泡的光晕在舱顶晃动。
他试图保持清醒,可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不知过了多久,石原熏在混沌的梦境中踉跄前行。
刚踏上岸,一双铁钳般的手突然从雾中伸出,死死扣住他的手腕。
他拼命挣扎,却见雾气散去,方如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近在咫尺。
“石原熏,跟我们走一趟吧!”
方如今的声音像把钝刀刮着他的耳膜。
石原熏低头看见自己手腕上浮现出青紫指痕,伤口处的绷带正渗出新鲜的血迹。
他想掏枪,却发现手枪早就像是变戏法一样到了方如今的手里。
“石原熏,你在找这个吗?”
冷汗顺着石原熏的脊椎滑下。
他想跑,却被方如今一脚踹在了伤口上。
剧痛如闪电般炸开。
石原熏眼前一黑,方如今那一脚正正踹在他未愈的伤口上。
绷带瞬间洇出鲜血,火辣的痛感顺着神经直冲脑门。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叫——
“醒醒!先生!”
呼喊像利箭刺穿梦境。
石原熏猛地睁开眼的同时,条件反射似的抽出钢笔,抵在了面前之人的面前。
梦中方如今那双铁钳般的手似乎还扼在腕上,指节压迫血管的触感犹在。
“先生?先生?”
“抱、抱歉!”船员僵着脖子,手里举着串黄铜钥匙,“大...大菜间的10室空出来了......”
石原熏缓缓收钢笔,“现在换。”
走廊灯光明灭不定,石原熏拖着皮箱跟在船员身后。
经过通风管时,他忽然按住右腹——
梦里方如今踹在他伤口的那脚,此刻竟真实地抽痛起来。
到了特等舱,石原熏吃了些东西,很快就再次入睡了。
这次他把门反锁了。
凌晨一点多,石原熏睡得正沉。
江渝号在夜色中缓缓前行,喧嚣早已沉寂,偶尔传来几声呓语,很快被江风撕碎。
带着工人帽的年轻男子悄悄出现在了走廊里,而且是直奔石原熏所在的10室。
他的眼很尖,石原熏在买二等舱船票的时候,掏出的钱包只是被他瞄了一眼,就被他认出了那里面装着美金。
这可是一只“肥羊”。
铁丝在锁孔里轻轻转动,“咔嗒”一声轻响。
年轻男子闪身入内,反手带上门。
月光透过舷窗,照见床上隆起的轮廓和枕边的皮质行李箱。
皮箱的铜扣冰凉,却纹丝不动。
他用力一拽,发现箱带竟缠在病人腕上。
再要发力时,对上一双骤然睁开的眼睛——清醒得不像刚醒的人。
石原熏在睡梦中猛然惊醒,黑暗中只觉一只冰冷的手正死死拽着他的皮箱。
他条件反射般扣住对方手腕,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
“嘶……王八蛋……”年轻男子吃痛咒骂,一拳就往石原熏腹部打去。
这一拳正打在未愈的伤口上。
剧痛如电流般窜上脊背,石原熏闷哼一声。
那年轻男子不肯撒手,两人很快在狭窄的空间里翻滚扭打,撞翻了床头柜上的台灯,玻璃罩子碎了一地。
石原熏的拳头砸在年轻男子太阳穴上,年轻男子眼前顿时金星乱冒。
石原熏闻到了对方身上浓重的烟酒味,还有廉价发油的气息。
他屈膝顶向对方胯下,趁年轻男子吃痛弯腰之际,一记手刀劈向他的后颈。
“妈的!”年轻男子突然掏出匕首,寒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石原熏侧身避让,刀锋仍划破了他的衬衫,在肋间留下一道火辣辣的伤口。
血腥味在密闭的舱室里弥漫开来。
“老东西!”年轻人低声咒骂,并再次向石原熏刺来。
石原熏却掏出钢笔狠狠扎进他持刀的手腕。
“啊!”年轻男子惨叫一声,匕首当啷落地。
石原熏趁机一脚踹向对方的小腹,年轻男子躲避不急,被踹了正着。
趁机翻身压住对方,右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
年轻男子的脸在月光下涨得通红,双腿拼命蹬踹,将地上的碎玻璃踢得到处都是。
“谁派你来的?”石原熏厉声质问,“说!谁让你来的?”
年轻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变成更深的恐惧。
他突然发力,一拳打在石原熏的软肋,趁着石原熏吃痛,又用头狠狠撞向石原熏的鼻梁。
鲜血顿时涌出,石原熏手上力道一松,年轻男子趁机挣脱,踉跄着冲向舱门。
石原熏的反应奇快,抹了把鼻血,顺手将翻倒的藤椅甩向舱门。
阿炳刚摸到门把手,就被藤椅砸中膝窝,扑通跪倒在地。
石原熏趁机扑了上去,一拳打在年轻男子的后心上,年轻男子几乎眼前一黑。
石原熏趁机锁住他的右臂,膝盖顶住脊椎正要发力,却被他反手抓了把伤口。
剧痛让石原熏手指一松,阿炳趁机回身肘击,砸在了石原熏的右眼眶上。
血水混着冷汗糊顿时住了右眼,石原熏凭着直觉揪住对方衣领。
钢笔直接刺向年轻男子的后颈,只是船身一晃,竟然刺偏了。
饶是如此,钢笔尖刺入了年轻男子的后背,令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剧痛之下,他用鞋跟猛踹石原熏小腿胫骨,趁石原熏吃痛松劲的刹那,顺势向下一蹲。
胡乱在地上摸了一把,竟然被他摸到了台灯的玻璃碎片。
年轻男子握着碎片胡乱挥舞。
碎玻璃割开石原熏手背,血珠溅在地板上。
石原熏赶紧一缩手,年轻男子手里碎玻璃却诡异地划向他的咽喉。
石原熏偏头躲过,碎玻璃在舱壁上划出一道白痕。
手中的钢笔捅向年轻男子张开的嘴,对方急忙闪躲,但还是被笔尖划破了腮帮。
年轻男子趁机脱离,带着满嘴鲜血翻了出去。
石原熏扑到门边时,只看到漆黑江面绽开一朵水花。
石原熏喘着粗气靠在舱壁上,指节仍因方才的搏斗而微微发抖,伤口渗出的鲜血已将衬衫前襟染红大半。
石原熏本不想惹上是非,但这个年轻男子盯上了他的钱财,两人大战一场之后,周围的旅客都被吵醒了。
一个烫着卷发的妇人最先尖叫起来,她裹着睡袍站在走廊尽头,手指颤抖地指向石原熏。
脚步声纷至沓来。
几个穿着睡衣的男人探头张望,有个戴眼镜的家伙甚至举着相机想要拍照。
狭窄的走廊很快被看热闹的旅客堵得水泄不通,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这位先生,您没事吧?”大副带着两名船员挤进人群,手电筒的光束在石原熏脸上扫来扫去。
石原熏强忍疼痛,解释道:“有小偷潜入我的房间,我们发生了搏斗。然后,他跳船了。”
大副露出职业性的歉意表情:“实在抱歉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已经通知船长,一定会加强安保...”
但石原熏敏锐地注意到,大副与身后船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们对此事毫不意外,甚至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麻木。
其中一个年轻船员甚至偷偷撇了撇嘴,显然对这种“例行公事”的处理早已厌倦。
围观的人群中,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小声嘀咕:“这艘船每次都是有人被盗,怕不是贼船吧?”
一旁,他的女伴赶紧拽了拽他的衣袖。
石原熏暗中冷笑一声,伸手抹去脸上的血迹,道:“没事,没事,受了些轻伤……”
小偷的出现也不是完全没好处,起码自己身上的伤势都可以算到他头上。
航程中处理伤口也不用遮遮掩掩了。
他正在暗中得意之际,却听大副道:“这位先生,麻烦跟我们过去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