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王伟过得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周一上午,又被书记和几位领导都好生勉励了一番,副镇长王安全更是直接从柜子里摸了一盒茶叶拿给他,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说着那些从来没有领导跟他说过的贴心话。
坐在办公室,畅想着美好未来,王伟心潮澎湃,果断拒绝了蜘蛛纸牌的诱惑,辛勤地处理着上周积压的工作。
一天很快过去,第二天刚刚上班,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王伟笑着接起,“师兄,快说个好事儿,我这周末好又来东江请你喝酒。”
“在办公室等着,一会儿有人给你打电话,好好配合。”
“嗯?什么事?”
“你听电话就知道了。”
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王伟面露疑惑,“这语气怎么听着酸溜溜的。”
五分钟后,座机果然响了起来。
王伟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拿起听筒,用尽量沉稳的语气道:“喂,您好。”
听筒里的声音,是王伟在千符镇从未听过的温柔,“你好,是王干事吗?”
“您好,我是王伟,您是?”
“我是蜀州日报的记者南蕴,想请你带我去一趟虎山村,我们实地采访一下。”
“啊!南记者您好,您放心,我立刻联系,你们什么时候到?”
“我们现在已经快到千符镇了。也麻烦你跟你们领导说一下,我们这次时间紧任务重,就不拜访他们了。”
“额......”
“辛苦王干事了。”
“好,您放心!”
一个电话挂断,很快又有一个电话把王伟叫到了郑强的办公室里。
“刚县里说,省报的记者下来了,要去虎山村采访?”
“嗯,刚南记者给我打电话了,让我陪他们去一趟,然后跟您道个歉,说时间紧任务重,就不拜访您了。”
郑强沉吟片刻,“行,既然记者同志要求了,我们就不露面了。小王,你千万要做好服务,见机行事,务必协助省报的记者同志做好这次采访,明白吗?”
王伟连忙点头,“明白。”
“真的明白?”
王伟诧异抬头,对上了郑强饱含深意的眼神,他猛地一个激灵,沉声道:“明白!”
郑强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好干!组织不会亏待每一位优秀而努力的人,去吧!”
简单的一针鸡血,王伟气势一振,快步走了出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当他还在办公室跟南蕴沟通着见面会合地点的时候,王安全就已经在郑强的通知下骑着摩托车出发前往了虎山村。
王安全这些天已经把这条陌生的路都跑熟了,一路风尘,来到了虎山村村委会。
将脚架一踩,钥匙一拧,就匆匆跑了进去。
“兄弟!兄弟!”
还没进门,嚷嚷声就已经响了起来。
“小江!我霍兄弟呢?”
屋子里,却只有江清月一个人,王安全连忙问道。
江清月起身一边倒水一边说道:“王镇长稍等一下,他们今天在地里量土去了......”
她端着水杯刚转过身,王安全就已经跑了出去。
江清月微微皱眉,这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不过她一向很拎得清,对方是来找霍千里的,霍千里比自己厉害多了,自己把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好了就是对霍千里最好的帮助,打着关心的旗号放下手里的活跑去添乱并没有什么意义。
合作社注册、建档,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处理呢!
于是,她收摄心神,继续埋头在繁杂的事务中。
王安全一路问过去,终于在一块半山腰上的沙土里,找到了霍千里几个人的身影。
而跟他们站在一起的,还有一户村民老两口,以及好些个看热闹的农户。
顾大强手里拿着个奇怪的机器,对面的老头拿着一捆绳子,双方似乎在对峙。
而霍千里正跟老头连说带比划地劝着什么。
王安全顾不得那么多,快步跑过去,“你们等一哈,我跟霍兄弟说点事。”
说完就扯着霍千里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霍兄弟,大事情,省报来了个男记者,快要到了!”
霍千里闻言也是诧异地一挑眉,先前阴差阳错地登上了《旌城日报》头版,他已经觉得有些意外了,这怎么连省报也搅和进来了。
自己这点事儿还没到那个程度吧?
但不管怎么说,不是坏事儿,于是他笑着道:“来就来呗,我好好接受采访就是了啊。”
王安全一跺脚,“啥子哦!你说得轻松!”
他掰着指头数着,“人家来了,我们不得安排人收拾一下村委会,整点瓜果茶水?”
“不得喊人回去把屋头收拾一哈儿?扫扫院坝,铲铲鸡屎?”
“不得准备个材料,到时候采访也方便些?”
“不得先安排几个机灵点的,先简单教几句,到时候问起来了也好有得说?”
王安全正数着,霍千里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老哥,你想错了。”
他看着王安全诧异的神情,轻笑一声,“这位男记者是来干嘛的?”
“来采访你的啊!”
“那你说他为什么来采访我?”
“因为你是大学生啊,因为你来虎山村扶贫啊,因为你搞出了合作社啊!”
“这就对了!”霍千里拍了拍他的手,“既然这样,那就把虎山村真实的面貌展现给他看啊,为什么要刻意去粉饰呢?”
“咦?”王安全一愣,好像有点道理哈!
他也是一下子被省报这两个字吓住了,按照惯性思维来捂盖子,但按照霍千里的说法,有什么好遮掩的,本来就是贫困村嘛!
“不对!”王安全忽然摇了摇头,“这样岂不是显得我们的工作没有任何成效?”
“我的老哥啊,我才来两三个月啊,折腾出一个合作社就已经够意思了,别说是省报了就是人日的记者来了,也不能苛求我太多吧!”
“至于镇上的工作,你们工作要真有成效,这儿也不会一直都是省级贫困村了。”
“我可能说得有点直接,但这都是明摆着的事,要不我也来不了这儿。我们真要把这儿整得多好,记者那眼睛多贼,肯定看得出来我们搞面子工程,心里下意识地就不会相信我们的话,到时候带着怀疑的态度审视一切,写出来的稿子能有好听的?弄巧成拙啊老哥!”
“所以啊,我们就平常心,真诚话就好了。”
王安全被说服了,主要他也拗不过霍千里,只好由他去了。
霍千里转身走回土里,忽然停下扭头道:“那记者还有多久到?”
王安全道:“估计快了,我出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镇上准备出发,说不定现在都已经到了。”
霍千里眉头一皱,“那我抓紧把这点事情处理了!你赶紧回去吧,别让人瞧见你。”
说完霍千里便快步走回了土中,看着老头,“老爷子,这个机器真的是我专门从省城托人买来的,专门测量土地面积的,又做不到假,你就别犟了!”
老头一哼,“我这个绳绳更做不到假,边边角角一拉,明明白白!”
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卷绳子,“这上面我都是比着卷尺做了记号的,绝对准确!不得贪你一尺!”
霍千里哭笑不得,顾大强皱着眉头,“勇大爷,你想哈,今天你要用绳子,明天他要用卷尺,后天再来一个人整个别的,我们咋个操作?量到明年能不能量得完?这个合作社还搞不搞了?”
老头面色一变,旋即哼了一声,“大强娃!你莫在那儿吓我!我这点土最多就半天,耽误不了正事。”
霍千里也严肃起来,“你家半天,他家半天,三组一共将近三十户人,那就是半个月,我们光是测清楚土地就要半个月,接下里还要平整、翻土、育肥,你也是老把式了,该晓得这些需要好久时间!我没跟你开玩笑,这次土地测量,我们只能用统一的工具!”
老头也同样强硬,“不得行,我屋头的地,只能用我相信的!”
他可是听说了,刚才前一家量出来,足足比原本自己量的少了一分。
他这是上好的沙土,正适合种丹参,多一分那都是实打实的租金,而且他这块地还打算在家门口置换啊!绝对不能让步!
他梗着脖子看着霍千里和顾大强,态度强硬。
农民是个很复杂的群体,在面对强权时,他们充满了软弱,但又可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一步不退。
霍千里上前一步,老头满是防备,“你要爪子!”
没曾想霍千里忽然弯腰,朝着老头微微鞠了一躬,“老爷子,我先跟你说声对不起。”
老头哼了一声,扭头朝身边老伴递去一个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说:你看,遭吓到了吧?这些文化人就怕横的。
霍千里声音忽然一沉,“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坚决不能允许你用你这绳子来测。”
“不仅是这一家,这一块田。”
霍千里从顾大强的手里拿过测量器,高高一举,昂首环视一圈,朗声道,“我们合作社的土地测量,都必须采用统一精准的测量工具,大家一视同仁,提高效率!”
“从来到这儿开始,我啥时候骗过你们,我说的话又啥时候不作数过!”
“今天,也请大家信我一次,我们搞快把事情弄完,搞快把药材种上,搞快把钱挣到包包里头,好不好!”
“好!霍干部!我支持你!”
“霍干部,你放心,我们听你的!”
“那天成立大会上村长就说了,莫盯着自己那点东西,要想想大家!有些人就是自私!”
“就是,这么大的人,越活越回去了!”
“勇大爷,你那点小九九哪个都懂得起,算了嘛!”
“就是咯,搞快测了,我屋的土还等着在!”
围观众人纷纷响应,不少人开口阴阳怪气起来,说得老头满脸涨红。
一旁的老太太悄悄扯了扯老头的手,示意他算了。
不料老头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霍千里手里的测量器抢下来,一把摔在地上,厉声道:“老子不是为了钱,就是不认你这个机器!”
咔嚓!
咔嚓!
快门声接连响起,一个年轻男子举着照相机,刚好将这一幕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