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靡魔音,萦绕心扉。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
普济大方丈口中诵佛,观想佛陀之相。
不去听,不去想。
谨守本心以御外秽。
但是魔念已生,又岂不是不听不想。
就能不见?
“……大师!大师!求求您睁开眼,救救我们吧!”
“方丈!方丈——净土毁了!净土毁了,您在干什么?您怎么不救救净土!”
“天下苍生疾苦,你既视而不见,还当什么大方丈?”
“普济!普济你看看,净土血流成河,佛祖金身都流下了血泪,为何你偏偏一尘不染?你这般只顾保全自身,对得起你这身袈裟吗?”
“庄稼,地里的庄稼毁了……”
“救命啊,救命……好痛啊……”
“谁来救救我娘……求求大师发发慈悲,救救我娘吧……”
一声声哭喊哀嚎怒骂斥责,背后都是人间百态之一,有的似乎是未来一角,有的则是过去已经发生之事,里面有不少话普济过去都曾亲耳听闻。
尤其是那些求救哭嚎,饶是再怎么守本心,这些魔音都如水一样渗进了心神。
恍恍惚惚之中,普济过去的回忆被一一勾起。
那时,普济还只是初入佛门,虽有巫道修为在身,但佛法尚浅功德尚薄,远不能胜任佛门大方丈之位,还在净土之外的尘世苦海中苦行。
以红尘百态,洗练佛心。
大雪压塌的庄稼地旁边葬着小女孩瘦弱的遗骸、灾民群情激奋推翻粥棚打死了施粥的善人、在脑袋上插了根稻草跪在闹市旁把自己当货物出售的半大姑娘、在血泊里抱着已无呼吸的双亲嚎啕大哭的少年……
一桩桩,一件件。
都是普济曾经见过的人间苦难。
如今在魔音靡靡之下,再次浮上心头。
“够了!”
普济闷声喝骂,睁开了眼。
看到在血泊中抱着双亲尸体大哭的少年。
少年似乎被这一声喝骂吓到了。
颤抖不已。
不敢去碰普济伸出来的手,普济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时伸出来的手——但在他记忆的里面,倒也确实是伸手将少年从血泊中拉了起来。
但在眼下。
颤抖的少年目光躲闪,没敢去握住普济大师伸出的手。
普济大师神情一怔,在这一刻他似乎忘却了魔音,面色缓和下来,轻声说道:“小施主,逝者已矣,但你可以捡起你父母的遗志继续前行,贫僧普济,愿助小施主渡过难关……”
少年忽然不哭不颤了。
猛然抬头。
对着普济在笑。
在笑声之中,少年变为了头上插着稻草的半大姑娘,再然后脚下的血泊变为了洒了一地的白粥,最后白粥腐烂变为倒了一地的庄稼。
姑娘化作一具瘦弱枯骨,静静躺在庄稼之中。
瘦弱枯骨却还在笑。
笑到头骨都在震颤。
“哈哈哈哈——”
“我说……够了!”
普济阴沉着脸,大喝一声。
他背后那尊佛陀金身倏然也睁开眼,伸出佛手往下一压。
无边佛光充斥着密室。
什么庄稼什么枯骨,都化作了飞灰。
“呼呼……阿弥陀佛——”
魔音顿无,普济获得了难得的刹那安宁。
但也仅是刹那而已。
照亮了这间地下密室的蜡烛,燃烧滴落出来的灰白色蜡油逐渐膨胀。
每一滴蜡油都化为了一只肥硕的白蛆,蛄蛹蛄蛹汇聚在一起,层层叠叠堆积出了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形,观其轮廓与普济无二。
“普济啊普济,既已睁眼,何必再骗自己,对这世间苦难视而不见?”
“你遁入空门时许下的宏愿呢!”
“普度天下,救济苍生。”
“如今为何却不顾天下苍生,龟缩在这密室中,闭眼不看充耳不闻!”
“莫非是在你的心目中,你这身袈裟,你这一方净土,你身后这尊金身佛像,已经重过了天下苍生?”
靡靡魔音再次入耳。
普济看着面前堆出了盘膝人形的白蛆,沉声说道:“我自会救天下苍生,但是……是以我自己的方式!尔等天魔邪祟,实为众生大敌,休要蛊惑我!我不可能走你们的魔道!”
“哈哈哈!魔道,魔道……何为正,何为魔?正道用于杀生,难道不是魔道?你舍身入魔却救天下苍生,难道又不能算是正道?普济啊普济,我看你就是舍不得这身袈裟,只想在这净土之中修得正果!”
魔音贯耳,却是字字诛心。
普济低声说道:“魔就是魔,正就是正,你不过是我心中一缕魔性,也敢与我辩经?”
“哈哈哈!正就是正……正若就是正!那这天下正神究竟是谁,你普济难道一无所知?不过你说得很对,我就是你心中的一缕魔性……我就是你呀!”
蛆虫再度融化成蜡。
变作了一具与普济一模一样的蜡像。
蜡像普济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普济身后的金身佛像:“你看,我与你身后的金身佛像,有何不同?若是你能听我一言,献祭净土拯救天下,有此大功德,未必不能为我镀上一层金,就如你身后的佛陀一般,死后百年千年,也有鼎盛香火……”
“魔性杂念,也敢自比佛陀?!”
普济似乎忍无可忍,愤然显出怒目金刚之相,一把抓住了蜡像普济的脑袋。
佛光大放。
但这一下,看上去脆弱无比的蜡像脑袋却没有爆开。
没能将这一缕不断蛊惑普济的魔性再次打散。
面有金刚怒容的普济正要再使上些力量抓爆蜡像脑袋,却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手上的劲猛然一松,然后他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化。
蜡烛还是蜡烛。
金身佛像也依旧是金身佛像。
只是普济手里抓着的脑袋,却不是什么蜡像脑袋或是蛆虫。
不是存于心相里的魔性。
而是现实存在的一颗光头脑袋。
佛门大护法戒杀的脑袋。
戒杀同样也已经使出了金刚身,只是他头上如同漆皮般的金光,都已经要被普济大方丈捏炸了,口鼻之中有鲜血涌出,显然是已经受了些伤。
“抱歉……”
普济松开了戒杀,道了声歉。
受伤不轻地戒杀咳了两声,抹去口鼻间的血迹,摇了摇头没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