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U阅书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UU阅书 >  生命册 >   第七章

什么是“好”?

“好”的标尺在哪里?

楚以蜂腰为美,唐以丰腴为美,汉以点唇为美,赵以燕行为美……这说的是形体,是外在的“好”,而内在的“好”,就难说了。那是每一个个人眼中的“好”,千差万别,就说不清了。

有人说,好女人是培养男人的“学校”。

我是不同意这个观点的。好女人就是好女人,好女人不是“学校”。

在我的记忆里,坏女人同样可以养出好男儿;反之,好女人也同样会生出坏孩子……这不能一概而论。在这里我就不举例说明了,举这样的例子是会伤人的。

我说过,骆驼是最“懂”女人的。

在这方面,骆驼有三大法宝:一是“钓鱼法”。骆驼钓鱼的方法与别人不同,他的专注点不在“鱼”,他只是不停地下饵、喂窝儿,他是要“鱼”自己上钩。二是“另类法”。这叫与众不同,或者按现在的说法叫“秀个性”。记得有一次,在临毕业的一次晚会上,骆驼突然出人意料地走到一个姑娘面前,说:请您,跳个舞。那姑娘长得很丑,坐在最边边儿的一张桌子前,正剥着橘子吃呢。也许,她知道没人会请她跳舞,就那么一直剥橘子吃,面前堆着一堆橘子皮,两手沾满了汁液……那姑娘挓挲着两只手,显得很尴尬。她说,我不会跳。他说,我带你。她说,我真不会跳。可骆驼仍然再次伸手示意:请。两人就那么僵在那儿了。在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里,骆驼一直伸着那只手,执着地站在她的面前……最后,整个会场的人全都望着他,可他依然站在那姑娘的面前。那姑娘被逼得就快要哭出来了。骆驼脸上很僵硬地微笑着,说:请,起来吧。那姑娘含着泪说……为啥呢?骆驼说:你要是不起来,我的面子往哪儿搁?等他把姑娘拉起来,正好赶上一段乐曲的曲尾,两人就跳了三步,骆驼扭头就走。其实,他要的是一种效果:全场注目。三是“苦难法”。骆驼是最善于讲个人阅历、讲苦难的……这就不多说了。

据骆驼说,卫丽丽,就是他使用“钓鱼法”钓到手的。在骆驼所接触的女人中,也只有她,可以无视骆驼身上的残疾,是真心实意爱他的女人。

卫丽丽出身于干部家庭,上边有两个哥哥,家里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可卫丽丽自从爱上了骆驼之后,几经谤诽磨难,在骆驼被免职后,冒着与家人决裂的风险,竟然勇敢地辞去公职,义无返顾地追到北京去了。当年,我们上了老万的当,像老鼠一样窝在北京的地下工事里……每每走投无路的时候,惟一的依靠就是卫丽丽。那时候,卫丽丽在北京的一家杂志社打工,暗暗地接济我们。就连骆驼说的,卖“细节”挣来的三百块钱,也是人家卫丽丽给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骆驼一直瞒着我们。我们四个大男人,在北京的那段岁月,有一段穷困潦倒的日子,就是靠人家卫丽丽打工,才勉强撑过来的。这些,卫丽丽过去从未对人说过。

后来,骆驼下决心要到南方发展。卫丽丽又辞了工作,跟他来到了深圳。卫丽丽原是学外语的,是外语系的高材生。她来到深圳后,又依着骆驼办公司的需要,自修了电视大学的会计专业,并一次次地通过了会计师资格考试……最终拿到了高级会计师的证书。在深圳的公司里,卫丽丽作为财务总管,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地帮衬着骆驼。骆驼的天分极好,这也是卫丽丽最痴迷于他的地方。可骆驼又是个急躁的人,常常暴跳如雷,发起狂来六亲不认……刚好,他身后有一个卫丽丽。卫丽丽容颜好、性情好,说话声音甜美。她的微笑就像是一剂良药,她的发问方式也是春风化雨式的,她会说:是么?是这样么……每每在骆驼发狂之后,有了卫丽丽在幕后的安抚,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一个有着好品格的女人,在与男人的交往中,是占上风的。我还知道,只有在卫丽丽面前,骆驼才会低下他那骄傲的、时时高昂着的头。骆驼是个很矛盾的人。他平时说话高腔大口、慷慨激昂的,可只要一面对卫丽丽,他会显得很和气,声音立时就降下来了。有时候,他还会像小媳妇一样,在卫丽丽面前赔着小心……也许是卫丽丽身上那种天然的母性滋润了他?也许是卫丽丽身上那种很纯粹的东西在感染着他?也许,在他的内心里,还有些自惭形秽的意思……每当骆驼在不同的女人面前周旋的时候,他都能准确地说出打动女人的话来。可是,每每在卫丽丽的面前,他却总是显得有些迟疑,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在卫丽丽面前,骆驼每说一句假话,就像是自己扇自己了一个耳光,显得很羞涩。后来我才知道,正是处于下风、或者叫做道德上的劣势,使骆驼在家庭生活中变成了一个“演员”。一个很优秀的、有百变之能力的“演员”。能让一个品位很高的女人爱他爱到了这种程度,可以说骆驼的演出几近化境。

记得,有一次,在电话里,骆驼说:我们正在开会……

卫丽丽说:是么?

骆驼说:老吴也在呢。你跟他说两句?

卫丽丽说:不用了。你们都要注意身体,不能总熬夜。

骆驼说:老吴,吴总,刚才还在夸你呢。

卫丽丽说:是么?人家跟你客气呢。

骆驼说:你跟他说两句?

卫丽丽说:不用了。代我问候他。

……挂了电话,骆驼扭过脸,讪讪地说:你瓜笑啥呢?——那时候,我们两人正躺在省城的一家洗浴中心的按摩床上,做全身按摩呢。

骆驼做的事,可以说,有一半是卫丽丽不知道的。卫丽丽若是发现了什么问题,一经骆驼解释,她也就释然了。当然,在感情上,骆驼也是很注意细节的。在骆驼新买的公寓房里,有一个很大的冰箱,冰箱里有一层是放冰激凌的。这是骆驼专门给卫丽丽准备的。卫丽丽爱吃冰激凌。卫丽丽时常幸福地对人说:我家冰箱里有十二种冰激凌。你可以说卫丽丽单纯。可卫丽丽那一份爱,却是真实的,纯净的。

对心爱的人,卫丽丽一直很注意维护他的形象。每一次出门,骆驼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是卫丽丽亲自打理的。过去骆驼不太讲究,可自来深圳后,骆驼的形象就大变了。他的西装一套一套的,分春夏秋冬,都系列化了。当然,这里边也有小乔的功劳。小乔是学服装的。据说,卫丽丽对小乔似有天然的敌意和警觉。在公司里见面,两个女人,隔着办公室,常常互相打量着,在穿戴上也暗暗地较着劲……总的来说,两人相处,还是得体的。

让我迷茫的是,骆驼的“那点事儿”,不晓得卫丽丽知道不知道?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很不公正的。按说,她也应该有所耳闻。可是,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的场合,卫丽丽从未向他发过难。

卫丽丽也有痛苦。一个女人,当她深爱着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会为他牺牲一切。但一说到孩子,她就有些不忍了。记得一天深夜,卫丽丽突然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里哭着说:吴老师,你劝劝国栋吧,这次,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听了她的话,我愣愣地,不知该怎么说。卫丽丽哭着说:他总说事业、事业……可我们……我,已经打了三次胎了。我怕以后再也不能生了……当时,我尽力安抚她。尔后,我立即给骆驼拨了电话,我说:你狗日的想绝后么?骆驼不以为然地说:你别听她说。绝什么后啊?我说:我告诉你,你得保证我儿媳妇的健康!骆驼一怔,说:谁……我说:你不是要跟我做亲家么?你的女儿赶紧生下来。骆驼说:吊吊灰,你才生女儿呢。我的是儿子!我说:好哇。我喜欢女儿。你要生了女儿就认给我好了。骆驼说:你想得美。

作为朋友,或者说共过患难的弟兄,我说骆驼的人生有表演的成分,这显然有失厚道。也许,这是他着意弥补生理缺陷的方法……是的,他一直在暗暗地修饰、弥补着先天的生理缺陷。在这方面,他甚至超越了正常人。我曾经暗暗地观察过他。每当他走在大街上,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他是身有残疾的。他着意地展示着他外在形体的完整,他甚至故意表现出一种大咧咧的随意和洒脱状。甚至在公司里,也很少有人知道他身有残疾。

客观地说,骆驼身上有很多迷人的地方。就在我打算跟骆驼分手的时候,我对他仍然怀着一份敬意。骆驼最大的长处,是他的口才。他具有超常的说服能力。他脸上染着很质朴的高粱红,是高原阳光照射出来的那种自然红,黧黑里透红,给人以天然的信赖感和诚恳。他燃烧的时候,眉头一皱一皱的,眼里放出一种慑人的光芒,必定要把你同时燃着,不把你点燃他是不会罢休的。每每,他坐在那里,望着你的眼睛,就像是要把心掏给你似的。他可以滔滔不绝地给你讲两个小时,甚至三个小时、四个小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一定程度的渲染,极富煽动性,且有理有据,不由你不信。

现在,卫丽丽又怀孕了。卫丽丽很坚决地要把孩子生下来。一个女人,一旦下了决心,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三天前,卫丽丽突然跟骆驼分居了。一个离骆驼最近的人,却以生孩子为理由,悄悄地离开了他……这就更加重了我的担忧。

所以,根据种种原因,我决定辞职。

那天傍晚,回到深圳后,我跟骆驼再次上了深圳国贸大夏的四十九层,面对面坐在了旋转餐厅的雅座上。喝了一会儿酒,当我跟骆驼摊牌的时候,骆驼最初没接我的话头,他说:还是深圳好。我喜欢这个地方。

是啊,深圳是个新兴的移民城市。走在大街上,谁也不认识谁,没有背景,没有渊源,没有猜测……是一个让人情绪放松、心灵自由的地方。我也说:是好。

骆驼说:哪里是家?有钱有女人的地方就是家。

尔后,我们四目相对,默默地坐着……

沉默了一会儿,骆驼说:兄弟,非要辞职么?

骆驼说:你要真想回到过去,执意要当一个苦孩子,我也不拦你。

骆驼说,现在咱们已经倒不回去了。如果退一步,咱们就会重新成为穷光蛋。这还不说,咱还会欠下一屁股的债,一生一世都还不完的债……你说怎么办?

骆驼说,我把底都亮给你了。必是要上市,不上市没有活路。咱也不过是养一两个替咱说话的人……我听你的,适可而止。你怕了?

我说:骆哥,人走得远了,就回不去了。

骆驼说:你放心,会回来的。必是回来。厚朴堂只要一上市,一盘棋就活了……到时候,你说,咱挣钱干什么?骆驼说着说着又激动了。他说:兄弟呀,我手里要是有十个亿,我会拿出五个亿,给我们西部山区的父老乡亲,每家每户修一个水窖。我手里要是有一百个亿,我会豁出来,拿出五十个亿,修一个大水库,让西部的乡亲们祖祖辈辈都不缺水吃。我要是有五百个亿,我就炸开唐古拉山口……骆驼说到这里时,又一次泪流满面。

我看着骆驼,骆驼的激情又一次打动了我。我差一点又要臣服了。我对骆驼一直都是相信的。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可是,近年来,他的野心太大了,他身上逐渐释放出来一种让我恐惧的、说不清的东西。我想,假如钱到了一定的级数,可以买通一个县,一个省的时候……又该是什么结果?不敢想。

最后,骆驼看我去意已决,说:兄弟,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说:骆哥,我跟你不一样,我身后有人。

骆驼很诧异,说:啥意思?

我说: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我身后有眼。

骆驼很警觉,说:吊吊灰,你到底想干啥?

我和骆驼分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他身上藏着一把“刀”。我所说的这把“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刀。那是他在银行里租的一个“保险箱”。这个保险箱里装着“双峰公司”一些交易上的秘密。我想,我们是患难弟兄啊。纵然是对我,骆驼仍还保留着一丝警惕……我说:也不干什么。先读点书,休整一下。

骆驼说:那好。职位还给你留着,你随时可以回来。股份先不动,还是你的,等上市之后再说。另外,我特聘你为本公司的高级顾问,终生的。兄弟……保重。

我们毕竟是共过难的兄弟,骆驼还是仁义的。不知不觉,我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说:好。你也保重。

骆驼说:别女娃气气的。记住,二十四小时开机,我随时给你打电话。

卫丽丽真是个好女人。

我要说,像卫丽丽这样的女子,是很难遇的。

只有她和骆驼知道,我就要离开深圳了。

临行的那天早上,我听见了敲门声。很有礼貌的那种。当我开了门,见门口站着一个“服务生”(“服务生”的说法是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服务生手里推着一辆行李车,行李车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打有十字绢花的大纸箱……服务生是个小伙子,他用粤语说:先生,您好,贵姓吴?

我说:免贵。姓吴。

接着,他嘟嘟噜噜地说了一串话……我不明白。可我知道,他是要我签字查收的。于是,我在他拿的收货单上签了字。

服务生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纸箱子给我搬进了房间,放在了桌上……这时候,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当时我很诧异,心想,这小伙子是怎么了?可没等我想明白,他已退着身子,很有礼貌地告退了。

当我一个人站在纸箱前的时候,我才明白,那是花。

纸箱上贴着一个条子,条子上的字迹绢秀、工整,是卫丽丽的:阿比西尼亚玫瑰。产于“非洲屋脊”埃塞俄比亚。花色:二十五种。花期:六十天。数量:一百朵。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脑海里“轰”的一下,这就是我要找的阿比西尼亚玫瑰?!这是当年我答应……梅村的。我一句诳语,日白到非洲去了。它竟然真的是产于非洲的屋脊,产于遥远的埃塞俄比亚……我看了纸箱上贴的航邮标记,大吃一惊:它先是从非洲的埃塞俄比亚,空运到了欧洲的阿姆斯特丹;尔后又从荷兰的阿姆斯特丹,空运到亚洲的香港花市……人心都是肉长的呀!这份情义太重,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用手摸了摸纸箱,却猛一下又缩回去了。纸箱仍然是凉的。阿比西尼亚玫瑰,是横跨了三大洲,在保持恒温和相对湿度的冷藏间里空运过来的。我再看纸箱上的条子,字虽是卫丽丽的笔迹,但落款却是:骆国栋。

记得,跟骆驼告别时,他并未提及玫瑰的事。骆驼一直在忙着借壳上市的诸多事项,他也顾不上……显然,这是卫丽丽办的。卫丽丽永远是站在男人后边的女人。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箱,从里边取出了一朵玫瑰。玫瑰杆凉凉的,花瓣上还沾着一点点露珠儿,一点点儿异国的泥土气息。我把这朵玫瑰插在一个玻璃瓶里,浇了一点水,仔细打量着。只见花瓣儿在空气中慢慢地舒展,一点点地媚。渐渐,就有花香溢出来了,醉人的、幽幽的暗香,就像是醇酒一样。呵,这就是我曾经说过的……阿比西尼亚玫瑰。我甚至很想把这一朵玫瑰花送给卫丽丽,以此来答谢她。可我没有这样做。

纵然是这个时候,有着身孕的卫丽丽仍然没有忘记要帮衬骆驼……是她替骆驼给我订购了阿比西尼亚玫瑰。这是一个好女人的善意。我记下了。

我看着装在箱子里的玫瑰,来自非洲的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一时百感交集。是啊,坦白地告诉你,我想梅村了。梅村是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女人。

可是,梅村,你在哪里?

在我的记忆里,梅村仍然是最美丽的。

梅村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她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身材修长,皮肤似凝脂的白玉,就像是一株缀满了红樱桃的、鲜艳欲滴的临风玉树……有一段时间,我眼前总是飘动着她的影子,她说:来,让我暖暖你。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么一句话,让我终生都不会忘记。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头挨头躺在一起……她说:你摸摸我。摸摸我吧。我靠着梅村,一寸一寸地用手抚摸着她那细嫩的、像绸缎一样的皮肤,真好。那时候,我已混乱得不成样子了,只知道:好。这个“好”是从手上传到心里去的。梅村的皮肤,梅村的气味,整个把我淹了。也许是我手热,梅村的皮肤凉凉的,摸上去似象牙一般光滑,或者就像是玉……真好。在我心里,她的两只乳房像灯泡一样,一下子就把我烧着了。她就像是一座肉体的火焰,凉凉的火焰,带着波涛汹涌亮光的、液体般的火焰,火焰发出的亮光把我给吞没了。后来,我哭了,满脸都是泪水。她把我搂在她的怀里,头靠着她的饱满的、弹软的、光滑的、混合着奶味和芝兰之香的乳房。她说:别难过。咱们就这样……躺一躺,也很好。那时候,她传达给我的,是一种母意。我自生下来母亲就去世了,我像是第一次躺在母亲的怀抱里。那时候,我真想喊一声:妈。

说实话,这就是我体验过的、最温暖的怀抱。梅村在我眼里,就像圣母一样。我爱她,却被家乡的一个个“电话”逼着,不得不远离她。

遗憾的是,自分别后,打过一次电话……此后就再也没有梅村的消息了。我也曾试图联系过她,可她一直杳无音信。当然,在那样的日子里,我先是漂在北京,后又漂在上海……终日为生计奔波,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坦白地告诉你,我并不纯粹。在上海那些年,我也曾跟人谈过恋爱,有过短暂的婚史。不说了。

现在,我终于可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我背着这箱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就此踏上了寻找梅村的路程。我心里清楚,不管结果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她。这是一个男人的承诺。

这一次,我没有坐飞机,我怕来来回回地搬运,伤了我的阿比西尼亚玫瑰。坐在北去的火车上,我打量着每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她们都不是梅村,她们比我心中的梅村差得太远。每每看到穿裙子的女子,我眼前就会浮现出梅村那两条修长的玉腿……偶尔,有那么一两个,或是背影、或是侧影、或是某一个习惯动作,凡有一点点像梅村的,我都会注视很久。

当然,我也有不好的预感。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一个空头的承诺,不足以让一个女子等这么多年。况且,我也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一些传闻……可是,我仍然期望着,这也许就是男人的自私吧。

算一算,多少年了?当我回到昔日的学院时,学生宿舍门前的一排杨树已经长成大树了。是的,梅村早已离开这里了。可我寻找梅村的路也只能从这里开始。

教室依旧,操场前的宿舍依旧,可宿舍里早已换了人了。我遇上的是一些更年轻的脸。现在,当我又一次站在学院的操场上,望着那一排学生宿舍,就见梅村一步步向我走来……这是幻觉。

记得,关于梅村的第一个消息是魏主任告诉我的。那天傍晚时分,我在学院的操场上见到了系里的魏主任。魏主任是出来散步的,他已经退休了。退了休的魏主任显得很苍老,整个人泄下来了。曾经高大、威严、庄重的魏主任,看上去矮了许多,像个木呆呆的瘦老头。他仍然习惯性地戴着一顶软塌塌的鸭舌帽,额头上布满了皱纹,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手里举着一个小收音机,一边小碎步走着,一边收听新闻。我站在魏主任的面前,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好老头。当年,他曾一再劝阻我,他说我是做学问的料子。可我……

我说:魏主任。

魏主任头都没抬,说:哦哦。新闻你听了么?南边又发水了。

我说:魏主任,不认识我了吧?

魏主任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我,说:哪一届的?

我上前两步,说……是我,志鹏。吴志鹏。

魏主任说:噢,志鹏?哎呀……志鹏,志鹏。这一晃都多少年了……听说你都坐上奥迪了?看来,我当年不该拦你。你走对了。走了好哇。你看看现在这些学生,一个个……他摇了摇头,伸手一指,又说:这学校也不像个学校的样子了,避孕套都挂到树上了!

我说:魏主任,身体还好吧?

魏主任说:疼。浑身疼。唉,主要是心口疼……

我说:怎么了?

魏主任摇摇头说:还不是你嫂子,鬼迷心窍,养了一头“鹿”,把我气的。

我吃惊地说:鹿?学院里还让养鹿?

魏主任气愤地说:什么“鹿”?非法集资。多少年了,就积攒了那点钱……全让她拿去买“鹿”了。画饼充饥呀,这世上还真有画饼充饥的事!一个公司,还说是大公司,到处拉着让人集资入股,有虎,有鹿,还有兔,说是替我们养着,什么也不用管,按年分红……结果,人跑了,公司也查封了。到最后,分了两箱卫生纸……气得我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

什么是潮流?这就是潮流。在潮流里,你要想独善其身,很难。魏主任一家,一辈子克勤克俭。魏主任的老婆,买一棵葱,都要掂一掂分量的,可她却拿出全部积蓄,去买了一只“鹿”。人家告诉她,鹿茸、鹿血、鹿肉、鹿鞭都是贵重药材;鹿养大了,还可以生小鹿,小鹿再生小鹿……除了高额的利息外,三年回本,五年翻番。于是魏主任的老婆就认购了“九号梅花鹿”。其结果是写在纸上的“鹿”,数字“鹿”。而且,听魏主任的口气,不止他一家,很多教师,很多机关干部,也都买了……魏主任拍着膝盖说:血本无归呀!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我甚至不敢告诉他我这些年的情况……

魏主任说:你在的时候,多好。朝气蓬勃的……你走是对的。

我说:是啊。那时候,还是统一分配……

魏主任说:是。统一分配。那一届,有个女学生,长得真漂亮。可惜呀。

我的心怦怦乱跳。我说:你说的是梅村吧?

魏主任说:对。梅村。是叫梅村。长得真好。后来这几届,再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了。

我说:梅村她,分配到哪个单位了?

魏主任说:你不知道?临毕业的时候,她背了个处分。

我一怔,说:为啥?

魏主任说:这个事,还是经我手办的……要搁现在,也许就不算什么了。那时候,学院要求严……不过,也就是背了个处分,学籍没保住。

我急切地问:因为……

魏主任说:人长得是漂亮,就是品性有些问题……临毕业的时候,追她的人很多。我也是听说,最初,她跟一个省委的干部子弟好,那小伙我也见过,穿一米黄色的t恤衫,经常坐一奥迪车来学院门口接她。后来,她又跟一个写几句爱情诗的人好上了。据说两人还是在火车上认识的,经常通信……后来嘛,她跟那诗人两人偷偷地租了间民房,干脆同居了。这边,那“t恤小伙”像疯了一样到处找她……再后来,“t恤小伙”通过关系追到了那诗人的单位,查出那诗人家里原来有老婆。结果,闹来闹去,诗人被他们单位辞退了……反正乱七八糟的。

接着,魏主任出人意料地说:这小女子,还用眼勾过我呢。

我怔怔地:勾……勾你?

魏主任说:可不。那天,阳光从窗外照过来,她穿着一件米黄色带黑点点的短裙,那两条腿光光地露着,整个人……呀呀。那天,她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啥事我忘了,也许是为不让她毕业的事?或是论文的事……她就坐在我对面,眼睫毛一眨一眨,就用那眼角角儿勾人……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这么大岁数了,都不敢看她。怎么说,那个那个啥,是吧?怦然心动哇。我还算把持得住吧。要是年轻人……这女子呀。

我想,魏主任疯了?人怎么都疯了。他都这么大岁数了,对一个女学生,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后来呢?

魏主任挠挠头,说:太不像话,听说又结婚了。跟那个、那个谁……

告别魏主任后,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是五里岗十七号院。

是城中村里的一个杂居院落。据说,这就是梅村曾经住过的地方。

在省城,我找到了我当年的一个学生,也是梅村最要好的同学。这位名叫秋燕的同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是她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近年来,城市在不断扩展,道路在不断地延展,一个个昔日郊区的村庄,成了城市里一个个将要消失的最后“堡垒”。这里的农民(现在已是市民了)靠着卖地、靠着出租房屋,也已成了城市里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五里岗就是这样的一个村落。秋燕告诉我说:在这样的村落里,最响亮的是麻将声。

在城中村里走了一趟,一街两行全是出租的摊位。一个一个的摊位全是卖各种小吃、水果、杂货的。街边上挂着音箱,卖豆腐还配音乐,有摇滚,有民乐,喜气洋洋的;隔不远有新开的网吧、电话吧、歌厅、美发厅之类。但在这样的街市上,又到处都是污水,瓜子皮什么的。还有人就坐在街边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打麻将。一切都显得乱糟糟的、生气勃勃的,却仍然是乡村集市的感觉。

秋燕领我走进了一条胡同,伸手指了指,说:右边第三个窗户。当年,梅村就租住在这个院落里。

这是个天井院,院里的楼房是在旧房的基础上临时接上去的,整个院落所有空地全都接起来了,像个碉楼似的,一共五层,每层都隔成一间一间的很简陋的小房,房间里只有一个15瓦的小灯泡,水管和厕所都在院子里共用……这是出租给那些进城打工的人住的。院子里还拴着一条狗,狗汪汪叫着。

秋燕说:三楼,梅村就租住在三楼右手的一个小房里。也许是过去的时间长了,问了一些住户,却没人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秋燕说,当年,梅村在这里租了一间小房,就躲在这样一个城中村里。后来,也是在这里,梅村与一个号称是“从巴颜喀拉山走来的诗人”偷偷地同居了。

秋燕告诉我说,两个人在这里,一共住了四十六天。那还是冬天,天太冷了。梅村曾哭着对她说,有一天,她跟那诗人两人就那么脸对着脸坐着,手插在对方的胳肢窝里,背雪莱的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后来,两人冻得实在受不住了,梅村跑到街上买了一个小电炉取暖。没想到,居然还惹出了事端,失火了。那一天,两人一块看电影去了,苏联爱情片:《两个人的车站》。走时忘了关电炉。回来的时候,消防车已经把城中村的路堵死了,到处都闪着红灯,到处都是警笛声!两人开始还并不在意,说怎么这么多人?谁家失火了?一到院门口,见一院子水,立时就傻了……后来,房东让他们赔钱。那位从兰州来的诗人没有钱,只有“嘴”。还是梅村,跑回学院,四处借钱。好在屋里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也就赔人家一个柜子、一张桌子,还有电器之类,总共赔了二千六。在一个漫天大雪的日子里,那诗人被村人扣在那个小院里。据梅村说,那诗人被扣住后,隔着铁窗棂,还在给梅村朗诵诗呢。那诗人两手抓着窗棂的铁栏杆,竟一遍一遍地给梅村大声朗诵:“数数杏仁,数数苦的、让我们醒着的,把自己数进去(这是一段外国诗人的诗)……”之类,感动得梅村满眼含泪。梅村只好到处跑着找人借钱赎人……最后,赔了人家房东的钱才放那诗人走的。

秋燕说,梅村的私奔,就这样狼狈地结束了。

我很清楚,住在这里的梅村肯定不是为了钱。假如是为钱,她就不会住在这里了。我知道,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子,追的人一定很多。她躲在如此简陋的城中村里,甚至放弃了她上了四年的大学文凭,又是为了什么呢?

女同学秋燕说,那时候,追梅村的人很多。不单单是有人给她送花,还有写血书的。一个从部队来的学生,临毕业时,专门给梅村写了血书,就贴在宿舍门外的墙上……据说,那位住在省委家属院里的子弟,那位穿黄色t恤衫的姓徐的小伙子,不光送了玫瑰,还每日里开着奥迪车在学校门口等她……却仍然不能打动她。

秋燕说:梅村搬到五里岗,最早是为了躲一个人。

我问:躲谁?

她说:就那姓徐的。那人又是送玫瑰,又是写血书……当然,也还有别的原因。

我说:什么原因?

她说:有一次,梅村悄悄地告诉我,她在等一个人。

我心里动了一下,问:等谁?

她说:梅村没说。

我问:学院为什么要开除她呢?

秋燕说:吴老师,你别听那些人瞎说……梅村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特别善良。说实话,她长得太漂亮了。那时候,追她的人很多,连我都不免嫉妒她。我猜,梅村一直想找一个她真心相爱的人,她等“这个人”等了很长时间。后来,她还悄悄地去了一趟北京。从北京回来后,她消沉了很长一段……再后来,那个诗人追来了。听梅村说,他们是在黄河边上偶然碰上的。这个人名叫苦水(后来才知道是笔名),是个诗人。放着研究生不读,独自一个人背着行囊,徒步走黄河……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把梅村给感动了。怎么说呢?也许,梅村是为了避开那姓徐的……两人就,好上了呗。

秋燕说:其实,那诗人原是学考古的。在大学里混了四年,嫌专业不好,后来突发奇想,要徒步走黄河,说要当李白那样的大诗人……于是弃学不上,就一个人走黄河去了。当年,报纸上对他还有过报道。其实人长得很难看,戴一近视镜,瘦得猴样,一嘴龅牙……梅村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我真是不理解。

秋燕说:梅村还是心太软。有一次,我实在憋不住了,就追着问她,你爱他什么?不就是在报纸上发表过几首诗么?长那么丑,牙还龅着……你究竟爱他什么呢?

我问:她怎么说?

秋燕说:你猜?梅村说,苦水是个有志向的青年,他徒步走黄河,是要创作一部关于黄河的巨着。她还说,苦水爱她爱得发疯,给她写了很多诗,整整一百首诗!我说,那又怎样?梅村说,一百首诗,他一首一首地背给我听。他说,他如果见不到我,他就疯了。跳壶口瀑布了。真的。他就是这样说的。梅村说,有一首诗,她一听眼里的泪就下来了:“小小的手,不属于我的。爱人,我来了。曾经想过把彼此的灵魂分开,但苦水(诗人的笔名)和梅村这两个名字,就像是提琴的泣诉,震撼着忧伤的琴弦……”梅村说,你不知道,就为这首诗,她哭了一整天……吴老师,你说她幼稚不幼稚?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人。也有许多看似正常的人会做出一些常人所不理解的奇奇怪怪的事情。这是在我有了那样的童年……又读了一些书之后,才明白的。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历史,或者叫做隐私。也都有说不清楚的时候。也许只是一念之差,就把人的一生给改变了。

我问:她跟那诗人结婚了么?

秋燕摇摇头,说:后来不是出事了嘛。闹得一塌糊涂。那诗人,老家是甘肃的,好像是一个很穷的地方,家里还有老婆……这么一来,闹得满城风雨的。这个“苦诗人”,因了徒步走黄河造成的影响,在发表了一些诗作之后,被聘到了一家诗刊社工作,也是刚找到工作不久,就找梅村来了。后来,一闹这些风流事,又有人查出来他的那些诗作,有一部分竟是抄袭人家外国人的……于是那家诗刊社就把他给辞退了。学院这边,也把梅村给开除了。可梅村并不知道他家里有老婆……你叫梅村怎么办呢?

我说:听着,怎么这么乱呢?

秋燕说:就是乱。那么多男人,围剿一个漂亮女人,怎么不乱?你想想,有一年,过中秋节,她的寝室里堆了一床月饼,也不知道谁送的。

我说:那她到底……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秋燕说:那就不知道了。她身上有很理想化的东西。梅村太善良,诗人一下子就把她给征服了。可后来,当她发现苦水的那些诗,特别是写给她的诗,都是抄袭的,梅村一下子绝望了……结果,她挑来挑去,最后呢,却还是嫁给了那个姓徐的。

我问:啊?就那……子弟?

秋燕说:是。

我再问:就那“黄t恤”?

秋燕说:就是他。那刚好是梅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呢,一直追,追得最紧。据说,失火后,梅村四处借钱,她家里,继父虽然是个高干,可退休后瘫痪了,没钱接济她了。实在没有办法,她只好去找这姓徐的……你想想,这有多狼狈?!后来,两人结婚的时候,我去了。那一天,在一家五星级宾馆办的酒宴,梅村看上去很幸福的样子,穿着白色的婚纱,和那男的一起到各桌去敬酒……当时,我都傻了。她躲来躲去,末了,还是跟人家结婚了。

我说:只要幸福,也好。

秋燕说:幸福什么?两年,过了不到两年,就离婚了。

我问:为什么?

秋燕迟疑着,说:谁知道呢。

过了一会儿,秋燕说: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梅村跑到我这里,哭着说: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他整天就像审贼一样,隔上一段就审一次,审我跟那诗人在五里岗的事……我都告诉他了,他还不依。

我说:后来呢?后来她又到哪里去了?

秋燕说:听说,她离婚后,又嫁了一个画家。

我默然。

为了打听到梅村的下落,我硬着头皮,又去见了那个姓徐的。

我们是约在一个茶馆里见面的。省城现在也兴起喝茶的风气了。在这里,所谓喝茶,其实是一种消闲或交流的方式,真正来这里喝茶的并不多。茶在这里是一种媒介,人们大多是来这里打牌、谈生意或是约会的。这里装修豪华,情调雅致,氛围好。如今喝茶也成了一种时髦,或者说是一个时期的风尚。

这姓徐的,我侧面打听过他的情况。他叫徐延军。徐延军原是省政府的一个干部子弟,他父亲曾经是一个要害部门的厅级干部。所以徐延军曾有过一段要风有风、要雨得雨的日子。他曾经先后换过三个单位,父亲还有权的时候,想调哪儿就调哪儿。他先是在报社,后又在电视台。再后,又调到了一家进出口公司。那几年,对外贸易搞活了,他也下海做过一个公司的经理。再后来,赶上了国营单位转企改制,国营公司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渐渐争不过私营企业,公司做着做着也垮掉了。自从他的父亲退下来后,日子每况愈下。

当这个人走进来的时候,穿着一身休闲装,夹着一个包,看上去懒洋洋的。从神情上看,依稀还能辨出当年眉清目秀的过去,他曾经是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可他现在一切都往横处发展了,头也秃了顶,挺着一个啤酒肚儿,人显得臃肿、虚胖。看样子,架势虽还在,内里却垮下来了。

我是通过小乔联系上他的。所以,最初的时候,他显得很热情,进门就先递上了一个名片(一看就知道是“皮包公司”的路子)。他说:吴总,你是大公司,多多关照。

我们坐下来,喝着茶。当我提到梅村的时候,他一下子变得很警惕,说:你,你找她干什么?

我说:听说她外语不错,我们公司需要翻译。

徐延军脱口说:千万别找她。那是个烂人。

我问:怎么……

徐延军语无伦次地说:这女人,作风不好。跟人胡搞八搞的……一个烂货。

我望着他,很想朝他脸上狠狠地揍一拳!这是什么样的男人哪?对当初拼命追过的一个女人,怎么能这样说呢?

我说:你……听谁说的?

开初,徐延军的语气里还有些玩世不恭,他说:实话告诉你,我是她前夫。那是我玩过的。那会儿,我追了她整整四年,结婚之后,她仍然……很不像话。接下去,他心里的恨一下子溢出来了,咬牙切齿地说:真是一个贱货!我对她够好了。她要啥我给啥,可她仍不满足,背着我,跟人勾勾搭搭的。

看他一眼,我就可以断定,他早年条件优越,也曾经是个好孩子……可他现在,人到了中年,失去了父辈的庇护,就想破罐破摔了。言语里充满了恨意。可他已经没有时间、或者说是没有条件变坏了。他只是嘴坏。

我默默地坐在那里,一时心潮起伏,不知该从何谈起。是啊,梅村曾跟过这样的一个男人……梅村,你值得么?

没想到,说着说着,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徐延军竟然掉泪了。他说……那些年,我经常出国,每次从国外回来,都给她带礼物。那时候,我们家什么样的电器都不缺,全是进口的。去日本,我给她带“资生堂”的化妆品。去俄罗斯,我给她带黑海的鱼子酱。去美国,我省吃俭用(那一个月净吃方便面了),在纽约的明星大道上给她买一“lv”的女式坤包……可以说,我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我说:那她,究竟想要什么?

徐延军突然说:有啤酒么?来罐啤酒。我只喝“青岛”。

我招了一下手,服务员上了啤酒……他把啤酒打开,咕咕咚咚地喝了下去,接连喝了两罐啤酒后,说:对女人,就像养鱼。热带鱼。水温要讲究,空气也要讲究,鱼食更要讲究,哪一点做不到,就会死鱼。你明白了吧?可是,你看,黄河里的鱼,或是小河沟里的鱼,就没那么多穷讲究,只要有水,它就能活……比如我现在娶这个女人,你一天打她三顿,她也不会跑的。

在徐延军面前摆了六个空啤酒罐之后……他仍耿耿于怀地说:那女人,烂人。她明明不是处女。她早就不是处女了。早年,她还被她继父强奸过……她一直隐瞒,这还是我审她审出来的。先前,她还老在我面前装样子,装清高呢。一天到晚要你哄,其实都是装的。出了门就不一样了,出了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是去勾人呢。她用眼勾人。你绝对想不到,她竟然跟一个奇丑无比的人一块混。跟一个“龅牙”在一块混,那“龅牙”家里竟还是有老婆的……这也是我侦察出来的。想起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人哪?

徐延军还说:我说她贱,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她睡觉什么姿势么?她得抱着东西才能睡着。夜里睡觉,她老是抱着我的一只胳膊,胳膊都给我抱麻了。不然,她睡不着。要是哪一天夜里,她怀里没抱东西,她会揪着床单,死揪,能把整个床单揪成一团……还有呢,她是为了那二千六百块钱,才跟我结婚的。她跟人胡混,在城中村租了个房,跟人同居。谁知两人胡搞八搞的,床都搞翻了。半夜里一下子失火了,那男人被扣住了。还说是诗人,屁。那就是个大流氓……她是没有办法,走投无路,才来找我的。

我说:那你……

徐延军说:我让她写了保证书。她是给我写过保证书的。那保证书我现在还放着……结果,她还是跟人跑了。

我问:跟谁跑了?

徐延军说:画家。一个画家。

我不想听他再说下去了。我问:梅村,她现在……在哪儿?

徐延军说:那就不知道了。离婚的时候,她说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说是一分钱不要,可还是偷偷地把存折带走了。

我说:你跟她,再没见过面?

徐延军说:没有。

临分手时,徐延军给我递了一张名片,他说:吴总,我现在办了个影视公司。要拍宣传方面的片子,你可以找我。

我点了点头。

徐延军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对了,那画家姓严……你要是见了梅村,替我捎个话,她要是走投无路了,还可以回来。

我愣愣地望着他,说:你不是……?

徐延军说:离了。刚离。没意思。

在北京,我又找到了那位姓严的画家。

这位画家在京城已很有些名气了,他的笔名叫:雁九天(似有“揽月”之意)。

在他的画室里,画家雁九天嘴里叼着一只大号的烟斗,坐在题有“康熙年款”的一把清朝的花梨木椅子上,这就是派头了。即使是在首都北京,能坐得起这种古董椅子的人也不多。

雁九天的画室里挂满了油画,那都是他的作品。最吸引人的,当是那幅裸女图。在红色天鹅绒的卧榻上,半躺半靠地坐着一个身材修长的裸女……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以梅村为模特的作品。雁九天手持雪茄,说:这幅画,他们出价三百万,我没卖。

看着这幅油画,我愣了很久……

后来,一听说我要买画,雁九天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侃侃而谈。

雁九天说,画上的这个女人,最早,我是在火车上认识她的。我最先看中的,是她那双手。她的手长得太好了。我迷恋她那双手。在火车上,我对她说:我能看看你这双手么?她下意识地缩了回去。我说,我是北京画院的,是个画家。没有恶意。此后,她才慢慢地、略带羞涩地重新把手放在了桌上。我不客气地端起她的手,看了很久。她的十个指头像葱指儿一样,长得干净、匀称。我问她:你是弹钢琴的么?她笑了,笑着摇摇头。她手上没有一点点瑕疵,指甲油亮,掌纹的脉络清晰,白里透着红,手背上的亮光像是镀了一层釉似的,肉肉的,握上去软软、弹弹的,生动而富有质感。我掏出随身携带的草稿本,当即把它画了下来,拿给她看。她笑了。雁九天说:这是艺术。

雁九天说,等她站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不光是手好。她身材修长,腰好,臀好,是天生的画本……我说:你愿意做模特么?她摇了摇头。我又说,这样,你把地址留给我,也许,我路过的时候,会去找你。我看她迟疑了一下,有拒绝的意思。我说,我真的没有恶意。就这样,临下车前,她把地址留下了。

雁九天说,回到北京后,大约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眼前总晃动着那双手。她的手真好……我觉得是灵感来了。一想到她,我手都是抖的,真的,我心中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创作冲动。于是,我买了张机票,找她去了。到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可她的婚姻不幸福,当时我从她眼睛里就看出来了。她不幸福。

雁九天说,那天,我把她约到了宾馆里。我们两人在西餐厅要个雅座,面对面坐着。旁边有人在弹钢琴,小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氛围很好。可这一次,她却显得很沉默。她一言不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当时,我望着她,一下子就迷上她了。她一言不发的时候,有一种高贵的、梦幻般的感觉,很端庄,很忧郁,很美,像诗一样。我告诉她,我想以她为模特,创作一幅画。她笑了,她的笑带一点苦意。我说,真的。我真的需要人帮忙,创作一幅画。这幅画的名字叫《春天》。你别介意,我不画别的地方,就画你的手。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给你们画家当模特,都是要脱光了画的。我再三向她保证,我只画手,就画她那双玉手。绝没有别的意思,绝不会伤害她。我还说,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给钱。没想到,她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是答应了,一分钱不要。你让我考虑考虑。

雁九天说:我在那座城市里待了三天,一共跟她见了三次面。每次见面,我们都谈得很好,她喜欢文学艺术,我就跟她谈文学、谈艺术。我给她聊文艺复兴,讲凡·高,讲毕加索、罗丹,讲莎士比亚,讲达·芬奇、高更、列宾、马蒂斯、丢勒……每当我讲到她笑了的时候,就有一个男人出现了。那人是她的丈夫。她丈夫悄悄地跟踪她,每次都大煞风景。有一天,她丈夫带着两个小伙子冲进来,说要揍我,说我勾引他老婆……后来我一看不行,就主动退出了。可我还是给她留了地址、电话。

雁九天说,其实,那时候,我已经迷上她了。我不但喜欢她的形体,我还喜欢她的声音。她说话声音不大,甜甜的,富有磁性。我曾问过她,我说:你是南方人吧?她说,她母亲是南方人,嫁到了北方。我后来忍不住又去了。我一共偷偷地去见了她五次。那时候我把她看成了女神。真的,我把她当成了心目中的女神……到了最后一次,她仍然没有答应我,她还在犹豫。最后我说:我看你不幸福……她说:是么?我说:我看你很挣扎。你这样生活有意思么?她说:怎么才有意思?我说:你愿意不愿意到北京来?你要是想离开这座城市,我可以帮忙。她没有说话。她只是沉默着。

雁九天说,没想到,半个月后,她来了。她一个人,进了我的画室。尔后,她默默地脱光了衣服,说:你画吧。

雁九天说:她脱光衣服的时候,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让人颤栗。我看她都看呆了……于是,我改了思路,我决定画一幅大画,题目开始叫《凝视》,后又改了名。我坦白地说,艺术的母体就是女性,艺术就是要女人来滋养的……这幅画,是我多年心血的结晶。

雁九天说:最初,我只是想让她给我当模特……后来,她告诉我,她丈夫天天审她,像审贼一样。她实在是不堪忍受,离婚了。这时候,我也只是同情她的遭遇。再后嘛,应该说是我雁九天迷上了她。她的美丽使我陶醉。我痴心于她的形体曲线美,我们就……结婚了。坦白地说,我雁九天完全是为了艺术,为了完成这幅画,才跟她结婚的。当时,婚结得很草率。男人嘛,是吧?初稿,我画她就画了六个月……这幅画几经修改,几乎用了我整整五年的时间才完成,画的名字现在叫《秋天》。

雁九天说,我这个模特,她来北京不到四个月,肚子就显出来了。很明显,我敢肯定,这不是我的孩子。可我并没有嫌弃她,我还是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了……那时候,我已经打算给她办户口了,我得办两个人的户口。你知道,进京的指标是很难办的。为给她办户口,我的画,都送出去好几张了……那时候,我正画她呢,没话说。再后来,没想到,反而是她开始干涉我了。我一个画家,当然要用各样模特。一个画家,一个大画家,怎么能没有女人?没有模特呢?可她竟然不让别的模特进门,她说:你画我。我还不够你画么?这叫什么话?我是个画家,总不能只用一个模特吧。总之,我们开始有矛盾了。矛盾越来越深……再后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跑了。

雁九天说,我承认,我迷过她很长一段时间。可人,尤其是女人,不能走得太近,一旦走近了,就会产生离心力,各种毛病都显现出来了……后来,离婚的时候,她闹得一塌糊涂,很不像话,完全像个泼妇。说到感情,她把我写给她的信,一共三十二封,当做证据,在法院上当众拿出来,要挟我。她还对法院的人说,我曾经跪在她的面前……我那是跪她么?笑话,我那是拜倒在了“美神”的面前。是我对艺术的崇拜,是对形体美的顶礼。现在她身上已经没有这种“美”了。哼,她是看我这两年画卖得好……她说她要孩子的抚养费,一下子给我算了一百多万。呸,你想我会给她么?我一分钱都不会给她。当着法官的面,我说,要抚养费是吧?我给,我可以给。可有一条,他必须是我的孩子。只要是我的孩子,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去做dna吧。

雁九天说,那时候,就这一条。我就提了这一条,一下子就把她治住了。她坚持不做dna,也不提要钱的事了。她说,是为了孩子,她怕伤了孩子……呸,她是怕到时候,一旦dna结果出来,伤了她自己。她堕落了。一个女人,一旦堕落,是很可怕的。有一段时间,她就像小母狼一样,天天夜里给我打电话,又哭又闹,闹得我一点灵感也没有了。她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后来她又说她什么都不要了,就要这幅画。你想,我会给她么?这是我的创作,是我五年的心血,是艺术品!我会给她么?再后来,我想了想,还真有点同情她……可等我再打电话时,已经找不到她了。

雁九天的话,就像是针,一根一根地,扎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无话可说。

临走的时候,有两个人进了雁九天的画室……就在这时,雁九天突然站起身,高声说:你一直在看我这幅画。我知道你喜欢这幅画。可我不卖。别说一百万,笑话。五百万,一千万也不卖。走吧,你可以走了。

我愣了一下。顿时,我明白了,那两个人是来买画的……这是商人的伎俩。一个着名的画家,也成了商人了。其实,我跟人打听过,五年前,仅仅是四五年前,他雁九天的画,一千块钱一幅,他也是卖过的。现在,他狮子大张口,敢说一千万了。

我忍不住笑了。雁九天不知道,厚朴堂上市后,我的身价一亿六,我完全可以把这幅画买下来。可这种人,算了。

看我笑了,雁九天有些不自然。他故意仰着脸,傲慢地说:艺术是无价的。

在寻找梅村的日子里,我带着的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一朵一朵枯萎了。

花瓣儿在一天天变黑……到了最后,那九十九朵玫瑰,光剩下杆了。

说实话,我很失望。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过去的那个梅村了。梅村在我的心目中正在一天天远去……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最后,我只是希望能见她一面,仅此而已。

在一个时期里,当一个人迷茫的时候,会做许多荒唐的事情。

我说过,我曾经堕落。在寻找梅村的那些日子里,一天晚上,百无聊赖之际,我独自一人,阴差阳错,走进了一家歌厅。在这家霓虹灯闪烁的歌厅里,在一个服务生的引领下,我上了铺着红地毯的二楼。在二楼转过一个弯,服务生把我领到了一个大玻璃窗前,我一下子就傻了。那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窗面,窗面后是一个很大的四面都挂满了镜子的房间,在这么一个挂有巨大镜面的房间里,我一下子看到了上百个姑娘。全是穿超短裙、露着肚脐的姑娘。每个姑娘腰间挂着一个号牌……服务生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一堆塑料做的小白牌,白牌上写有号码,服务生说:先生,你点一个。

当时,我迟疑了一下,在众多的姑娘面前,我点了一个身材、模样看上去有点像梅村的姑娘。服务生拉开玻璃门,喊一声:十二号,梅花,跟客人走……当她跟我走进ktv包间之后,我又一次问了她的名字。我说:你叫什么?

她说:梅花。我叫梅花。

我说:是梅村?

她说:梅花。梅花的梅。

我说:你个子挺高的,哪里人?

她说:北边。

我说:北边什么地方?

她说:不就玩玩嘛,查户口呢?

我哑口。

她看了我一眼,说:黑龙江的。

我说:东北人?

她笑了,说:是,东北那疙瘩的。

片刻,我说:你是叫……梅村吧?

她说:梅花。

我说:就叫梅村吧。

她说:梅花。先生,你耳朵有问题?

我说:梅村。

说着,我从兜里掏出一叠百元票,一张一张地往桌上放,放到第五张时,她看了我一眼,说:好。梅村就梅村。这名儿不好,晦气。

我叫道:梅村。——叫她“梅村”,其实,我心里并不舒服。

她说:哥哥,叫我呢?

我又叫了一声:梅村。

她大声应着,说:哎!哥哥,好哥哥,我是梅村。我就是梅村。

一时,我心里百感交集……脱口说:你整过容吧?

她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我默默地望着她,我总觉得她的五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我,只是一种感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可突然间,她的声音低下来了,她说:哥哥,你别嫌弃我,我命不好。

我问:怎么不好了?

她说:小时候,月子娃娃的时候,我才一个多月大,娘下地干活了。屋棚上掉下一只老鼠,老鼠把我的鼻子尖给啃了……后来,又过了两个月,娘又出门了,在院子里铺了张席,我在席上躺着。你猜,猪,我们家的猪,从圈里蹿出来,又把我的耳朵给咬了……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我很惊讶,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遭遇?凭什么,连老鼠都欺负她?还有猪,猪也欺她……一个人两次遇难,如果不是命运,那又是什么?

她说:我从小发奋读书,就想着有一天挣了钱,可以整整容。我九岁时,发烧后鼻子淌水,娘把我送到了县里的医院,听县医院的大夫说,鼻子、耳朵都可以做整容手术,只有北京可以做。从此,我记下了……我大学毕业出来做这个,也是为了整容。不瞒你,我已经整过三次了。还要再做三次。医生说,再做三次,就可以做出一个最美的脸……人不能没有脸吧?

于是,整个晚上,我都跟“梅村”在一起……

“梅村”说:哥哥,咱这儿有洋酒,法国的,一千六一瓶,你要么?“梅村”说:哥哥,我渴了,上一果盘吧?这个便宜,八十。要不,来盒“牵手”,纯果汁,飞机上才卖的,一百六。“梅村”说:哥哥,要不来啤的,“青岛”还是“嘉士伯”,要不,“蓝带”?“梅村”说:哥哥,你怎么老坐着,不跳舞呢?起来,跳一个。跳一曲翻一个红牌(五十)。我知道哥哥是大老板,不差这点钱……“梅村”说:哥哥,你不唱也不跳,这么老坐着,啥意思嘛?起来,起来嘛哥哥……哥哥,是要我出台么?我可是大学生,一般不出台,出台就贵了。

我真是欲哭无泪。此“梅村”非彼梅村,我不再叫她梅村了。她不是梅村……她只是一个为整容而拼命挣钱的女孩。可她不是坏人。

也许是包房装修的缘故,也许是在她大力推销下我喝了两罐啤酒的缘故,我坐在包房的沙发上,只觉得头有些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塑料的气味。包间是新装修的,墙纸是塑料的,茶桌是塑料的,沙发布是塑料(纤维丝)的,吊灯是塑料的,电视机是塑料的……那味道漫散在空气里,很难闻。这是一个塑料化的时代,人、衣、食、物,全塑料化了。我突然忍不住想笑。

“梅村”说:哥哥,你不是笑我吧?

我也不知道笑什么,只是想笑。

“梅村”说:你别看我的鼻子。我鼻子不歪吧?我鼻子里镶了个托,进口玻璃钢的,不大,一点点儿……过一段,再做个小手术,就去掉了。

我大笑。

“梅村”说:你还笑?还笑?

我仍在笑,眼里的泪都笑出来了。

“梅村”说:哥哥,你是想梅村了吧?我就是梅村。我是梅村哪。——小妹妹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我站起身来,说:别唱了。你不是梅村。

后来,当我几近绝望的时候,机缘巧合,我找到了梅村的三本日记。

据说,梅村出国了。临出国前,她的一些东西放在一个朋友那里托管……在这三本日记里,梅村详细地记述了她的心路历程。就此,我挑出十篇,不做任何评价,展现给你:

五月七日

w课上得真好,整个梯形教室里坐满了人。他引用林肯的话:“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就是他同别人的友谊。”“我要站在所有正确人的那一边,正确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错误的时候离开他们。”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他站在梯形教室的讲台上,目光很忧郁。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就是那样的:带着一种渴望,一种胆怯,一种好奇,一种犯罪感……还有矜持。

九月十六日

w在操场上跑步。

我已忖了好多次了。他是个很勤奋的人。围着操场跑一圈四百米,他的脚步在拐过弯来的时候,就慢下来了,节奏慢下来了,一踏一踏地,像是要探寻什么,像是要寻人说话……最慢的一节,是快要到寝室门口方向的时候,就是这时候,他几乎就要停下来了。可他没有停,只是顿了一下。我能感觉出来。他是在看我吗?

半夜里,睡梦中,寝室的门突然响了……我们六个人都醒了,一个个都说:谁,谁呀?可没人应。脚步声,咚咚的脚步声,跑去了。我知道是他。只有我知道,肯定是他。

我在去饭厅的路上碰上他好几次,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样子很好笑。我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有些讪讪的。我不会揭穿他。我有点心疼他了。

我喜欢听他说话。他把他读过的每一本书说给我听……他的记忆力真好。他说“田中角荣”、说“西西弗斯”、说“蓬皮杜”、说“艾森豪威尔”、说“罗斯福”、说“阿喀琉斯”、说“尼克松”、说《尤利西斯》里的“布卢姆”,他说的时候微微地扬一下头,很愁的样子,像是在沉思。

两个人,就那么坐着,说一说书,说一说书上写的人和事,多好。

十月二十一日

w就要走了。

他在临走前,给我讲了他的乡村,他的童年……那种无助感,一下子打动了我。我也恐惧过。我知道人恐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在黑夜里,当一个黑影儿向你扑来的时候,那黑影儿就像是一只突如其来的大鸟,一个喘着粗气的大鸟把我整个覆盖了,我真的好害怕……那时候,我紧咬着牙,一声不吭。母亲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可我不敢叫她。那时候,我就像是一个叫天天不应的婴儿。

他说,他曾经对着一块烤热的砖头说:妈,暖暖我……听着真叫人心痛。

这句话,就是这句话,让我夜不能寐。我睁着两只眼睛,一晚上都在想着这句话……我真的是被他打动了。半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操场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就让我暖暖他吧。让我用身子暖暖他。我的身子不干净了,我的心是干净的。

也就是这晚,他说,让我等他。他回来的时候,要送我阿比西尼亚玫瑰……

这像是个梦。世上真有这种玫瑰么?

……

一月十六日

下雪了。小雪。

k来了。k从大西北来,顶着一头雪……

有很多人问我,你怎么会喜欢他呢?这么丑的一个人,你怎么就偏偏喜欢他呢?我答不出来。他是个诗人。原是学考古的,可他读着读着,眼看就要毕业的时候,毅然罢学不上,“读”黄河去了。他告诉我:黄河是一本大书!一个诗人,只有诗人,才会有这样的气魄。我们两人是在黄河边上认识的。那时候,他一个人背着行囊,餐风饮露,长发披肩,像个野人似的,正徒步走黄河……其实,我不在乎他的相貌,是他的意志,他的诗情,征服了我。我甚至不怎么看他,或者说不敢看他,每当我注视他的时候,我都会心痛。他的笔名“苦水”,这样的笔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目光里有一种让人心碎的东西。还有他眉头上的那条刀痕,没人相信,那条刀痕也是我喜欢他的理由。真的,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苍凉还有疼痛。他就像镜子一样,能照出我内心的一些东西。还有,他献给我的那一百首情诗,如那首:“一见到你/我的心就匍匐在地/低到了尘埃里/在尘埃里结出诗的果实/奉献给我亲爱的人……”如“屋里没人了/惟有黄昏/你会在门口出现/身穿素雅的白衣/仿佛为你织就衣料的/就是那漫天的飞絮。”……真好!

另外,k身上有一种气味。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可每逢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很平静,很舒服,很坦然。这是我多年来从没遇到过的……一个人跟一个人在一起,他身上有一种气味,能让你着迷的气味,那是他的汗味。很奇怪,在他面前,一闻到这么一股味的时候,就有了哭过之后的那种感觉,这是一种可以在他怀里做梦的感觉。和他在一起时,心里会疼。奇怪的是,正是这种疼,会让人平静。我可以像小猫小狗一样,偎在他的怀抱里,听着他的诗歌打盹……在童年里,我就是在疼痛中睡去的。

……

二月一日

最终,我跟k分手了。

分手,也是一种解脱……当然,先是他欺骗了我(有人告诉我,他的诗作竟然有一大半是抄袭外国人的。开初,我不信。当有人把证据摆在我面前,我拿着诗集当面质问他时,他说,这不是抄袭,是爱的见证),这是我不能原谅的。这就是我们两人分手的原因。

尔后,我不得不承认,是我又伤害了他。

因为我,x追到了兰州,去那家诗刊社告了他,把k好不容易得到的编辑工作给告掉了。他被单位辞退了……这样去伤害人家,非我本愿。我恨自己,我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

我本期望着找一个我爱的人,一个靠在他的肩膀上,能说一说知心话的人……可我有什么办法?

x整整追了我四年。有时候想想,他也不容易呢。想想,四年里,他打了多少电话,送了多少次玫瑰,记不清了……那电话铃声,我原本是很讨厌的。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有人不停地给你打电话,有人时时刻刻地记挂着你,你还要怎样?你还能怎样?他送我的bp机,不时会“滴”一声,就像是裤腰上拴了个人一样……你烦它。你烦那“滴滴滴”的声音,可是,当你需要它的时候,当你无助的时候,那声音真的起作用。听多了,就有了亲切感了。走在路上,“滴”一声,你心里会很安定。况且,现在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家里又出了状况,那样子……也只好这样了。

不这样还能怎样?至少,他是爱我的。

六月三日

我有点过不下去了。结婚才一个多月,我们就开始吵架了。

x说他爱我。他不能没有我。可是,每到半夜时,他都会把我叫醒,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脸对脸,审我。

我在他眼里成了一个“东西”。成了他衣兜里的一件“东西”。按他的说法:是淫贼惦着的一种“东西”。他不停地追问我跟k在一起时的情况,每一个细节他都问得很细……这叫人痛不欲生。其实,我早就告诉他了,我的一切,都告诉他了。可他还不依不饶的。这日子,我真是过不下去了。

有一天夜里,睡着睡着,他突然说:你等着,我安全局有一朋友,听说他那里新进了一台测谎仪。我准备借来用一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惊出了一身冷汗!我问:干什么?他说:测测你。看你到底说的是不是假话。他又说:怕了吧?你等着吧。要不,你该交代的,赶快老实交代。省得到时候被动。这可是现代化的仪器,你藏不住的。我一下子就醒了,说:我交代什么呀?他说:你自己知道。我说:不都给你说了么?他说:没说清楚。你肯定有隐瞒。坦白从宽的道理,你总该知道吧?我说:求求你,别再逼我了。你要再逼我,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他怔了一下,说:你跳。我看着你跳。可是,我真的是万念俱灰!我一跃而起时,他又扑上来,抱着我,跪在地上,吻我的脚趾……反复道歉说:他对天发誓,保证再不这样了。

可是,过不了两天,他一切如旧。

天天这样熬,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要求跟他分床睡,他坚决不答应……遇上这么个人,还怎么活呢?

……

三月一日

我在火车上遇上了y。

y是个画家。温文尔雅。说我的手好,他想画我的手……不知为什么,稀里糊涂的,就把地址留给了他。我也说不清楚。人,有时候,真说不清楚。也许我是个坏女人。就像x说的那样。

一星期后,y来了,就住在宾馆里。接了他的电话,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哭,就像是遇上了亲人一样。我跟y根本不认识,仅在火车上见过一面。可是,就觉得他是亲人,就有亲人的感觉。怎么能这样呢?我还没离婚呢,我是什么样的人哪?

在西餐厅见面的时候,y很绅士地、周到地把座位给我拉开,待我坐下后,他才重新坐下。周围有音乐,曼妙的音乐,氛围很好。y说,他要创作一幅画,要我当他的模特。他一直不停地赞美我。他说:美是一种艺术。美是全人类的……我有些恍惚。

三月八日

仅仅隔了一个星期,y又来了。

我就像一个地下工作者似的,悄悄地去见他。我也恨自己,我是不是很无耻?

这次见面,他跟我讲了很多关于美术界的一些知识,听来很新鲜……

y说:毕加索早期的画是偏蓝的,是那种淡蓝,有童气的蓝,立体的蓝,就像他心灵里升起了一轮蓝色的月亮。那时候,他心里有爱。你知道么,爱是一种能力……后来他成了印象派的鼻祖,那蓝就不是蓝了,那是蓝色的血,有愤怒在里边。后来他的画风不断地变化,他的画已经让人读不懂了,他把生命切割成一块一块的,试图想凸现一种荒诞的印象,或者说是感觉,他画的是感觉。

y说:凡·高跟他不同。这与性格有关,凡·高的画暴烈。凡·高也是印象派画家,但凡·高心里全是悲怆和欲望,他心里有垒积。比如蓝,他也画蓝,光线极为明亮,他的《鸢尾花》蓝得很极致,让人窒息。他的画越来越浓烈,大块大块的色团,疯狂的色团,就那株《向日葵》开得像火焰一样,就要燃尽的火焰,是最后的明亮。一个人要把自己燃尽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情绪。所以他后来疯了,割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y说:在这个世界上,画手画得最好的是丢勒。丢勒的《祈祷的手》,让人颤栗。这里还有一个真实的、极生动的故事。丢勒原是画版画的,雕工极好,他画的手,天下第一。手上的每一根筋,每一条血管都是活的,你可以感觉到青筋暴凸的血管里流淌着的热血,那是一双劳动的手,伤痕累累的手……那手会说话。

y说:我想画你的手。我要画你的手,这是一双美手,是美的极致。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想起你这双手,纹路是那样的细腻,那样的丰满,连泛青色的血管都是鲜艳的,指甲亮着红润。我还要在画里加上中国画写意的成分,因为你每一根手指都是诗,或者是琴,是音乐,发出美的呼唤,这是上苍的杰作,我必须让它留下来……这是我的责任。你一定要答应我。我祈求你答应我吧。

我实在是不想承认,可自从这次见了面之后,我真的是被他征服了。我就迷上他了。我对自己说,也许这就是你一生一世要找的人。我找到他了。

七月九日

今天,我又收到了y的信。

这年月,写信的人已经很少了。用小楷毛笔写信的人更少。y的信写在印有红竖格格的宣纸上,有一股墨的清香……信是不能放在家里的,放在家里就成了我的罪证了。我只能把它暂时存放在小雪家……每次都要跑到小雪那里去看信。小雪人好,她给了我一把收藏爱情的钥匙。

我数了数他寄来的信,已经有三十封了。他每封信里,都有很炽热的句子。他说:来吧。在一个笼子里关着,花会萎的。人活一世,让美尽情开放吧。

他在信里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

他在信里说:我会让后人记住你的。能给后人留下一幅美人的画,那就是永生。

在每封信的结尾,他都会画一个燕子,燕子嘴里衔着一个桃形的心……

到了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十一月七日

在y的画室里,我愿意为他的艺术献身……

可是,他画着画着,突然抱住了我。他说,他要体验一下。他是用舌头体验的,他用他的舌头把我全身舔了一遍,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一刻,我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也许,最初时,我有些怕,有些慌乱,可后来,我受不了了。我说,是我自己说的:你要了我吧。

就这样,在他的画室里待了三天后,我就成了他的人。他说他爱我。我是他的人了。

这是我愿意的。我还是有些怕。我怕我再一次成为……“东西”。

可是……我怀孕了。

八月四日

我想,我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男人。我愿意让他画我。就像他说的那样,我愿意化成水彩,来滋润他的画笔……尔后,跟他好好过日子,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我们的孩子就要生下来了。

可是……

可是……

可是……

二月七日

这是爱么?这……就是爱情?我不能再忍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一个艺术家,一个终日大谈良知、悲悯的人,为什么这么仇恨一个孩子?

我已经多次发现,半夜里,他一个人从床上爬起来,偷偷地去看孩子,一看就是几个钟头。他拿着一只手电筒,当孩子睡着的时候,用手电筒照着孩子的脸,扒着头发看了又看,他说,他头上有两个旋儿,他家男人辈辈头上都有两个旋儿,可这孩子头上没有旋儿。他说他看了,这孩子头上一个旋儿也没有……尔后,他就断定,这不是他的孩子。

我发现,他一个艺术家,竟然偷偷地掐孩子……他心理这么阴暗,心胸这么狭窄,这日子还怎么过?!

看过了这些日记之后,你说,这还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梅村么?

可我,还是想见她一面。不亲眼看到她,我是不会死心的。我甚至想,假如上天有眼,也该让我们见一面。你说是不是?

我说过,我原是不信命的。

早些年,无论在生活里遇到了何种挫折,我从不相信那些命相之类的东西,也从不找人算卦。那时候,我认为:假如命是天定的,那就是说,一切后来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你只有认命了。还算什么呢?从另一个意义上说,假如命不是天定的,那你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好努力就是了。也不用算。

我还认为,所谓的“命相说”,其实是对人的一种麻醉。每一个去看命的人,或多或少都抱有一种侥幸心理。比如说,你找人算命,假如算得好了,你会暗自得意。算得不好,你会黯然神伤。这都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情绪。所以,我认为:不管命是不是天定的,都不必去算。你算的不是命,是一种生活态度。

我是学历史的。在大学里,也曾读了一点这方面的书,比如《易经》之类。于是就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我曾经跟人辩论说:你看,《易经》的易理上讲的是“变量”。它的大意是:大千世界,人间万物,都是在变化之中的,是包含着多种可能性的,结论是“或然”的。既然《易经》讲的是变化,是“或然论”,而所谓的“命相说”定然是要给人讲前定、讲“恒量”的。那么,“恒量”何来?所以,我不信命。

后来,我又有些游移。

不错,《易经》这本书,虽然在易理上讲的是“变化”,它的结论应该是“或然”的,是有多种可能性的……但是,事物或者说物质在外力的作用下,在千变万化之中,当某一种因素(或倾向)逐渐成长为主要因素的时候,我们所需要的“恒量”,是不是就会出现呢?

当然,这是唯心的。

可怕的是,这种唯心的东西,曾经在一个历史时期里被判了死刑的东西,在当今多元化的时代里,它又重新复活了。它开始从地下走上了街头,逐渐地,社会生活又重新被一种神秘主义所笼罩,一直在广阔的社会生活底层流行着,有着极为丰饶的空间和土壤……你信或不信,都不要紧。它是一种文化上的存在。

我曾经给你说过,在我的家乡,曾经有一位怪人。他叫梁五方,告了一辈子状。可到了晚年,阴差阳错,他居然成了一位“算命先生”。早些年,我在北京碰上他的时候,曾见他在火车站追着一位白领女性要给人家算命,被人拒绝了……显得很狼狈的样子。可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却突然想请他给算一算了。

我知道,这是一念之差。其实,我不信他……可是,在寻找梅村的那些日子里,在我最苦闷的时候,当我在省城再次碰上梁五方那一刻,我一时心血来潮,专门又请他吃了顿饭。饭后,我随口说:五叔,你也给我掐掐?

梁五方喝了两口小酒,眯着眼睛,说:报上八字来。

他所说的“八字”,我是略知道一点的,那指的是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当时,我愣了一下。那时候,我对骆驼的做法已经不放心了。我觉得他野心太大……客观地说,当时我也是百无聊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对命相说,我仍然心存疑虑。于是,我报出的不是我的生辰,是“骆驼”的。

不料,梁五方说了一句话,立时让我目瞪口呆!他说:这不是你的八字。这人火大,躁。而且命犯桃花,情感漂移。

我很吃惊。可以说,在此之前,我一直是轻看他的。我甚至……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就像是子弹一样,一下子就射中了我。我再次看着他,他老眼昏花,眼眨眨蒙蒙的,目光很浑浊。难道说:一个人,当他目光浑浊的时候,才能洞明一些东西么?

我说:五叔,就这个人,你好好看看。

梁五方嘴里念念有词地掐算了一阵……说:不用看。此人满盘皆火。性躁。烧起来不得了。可这个人,后势不好。赶紧地,赶紧离开他吧。

我有些怀疑。我问:怎么就……后势不好呢?

梁五方说:此人有一灾。大灾。怕是躲不过去了。

此时此刻,我脱口而出。我说:你再给我掐掐……于是,我即刻报了出生的年月日。

梁五方想了一阵,说:你是寅时生的?

我说:我也记不得了。好像,听老姑父说……

梁五方说:是。我还记着呢,五更天,是寅时生的。

接着,他说:丢啊。你跟他不一样。你满盘皆水。虽说水大,可不要紧,水大有治。水大的人聪明哇。再说了,你的用神是火。你身边必有火人。虽说水火不容,可火人是你的贵人,起水火兼济之效。好虽好,但得意之地,不可久留……

我说:五叔,我想找一个女人,怎么才能找到她?

梁五方掐着指头,说:她不是你的。

我说:我就想……见上一面。

梁五方说:北边。往北边找。

当时,我一下子蒙了。

我要说,有时候,唯心的东西,是很吓人的。寥寥几句话,它一下就把你打倒了……我坐在那里,愣了很久。

我告诉你,我曾经有过一段走火人魔的日子。

说实话,梁五方说的话,虽然惊了我,可我仍是半信半疑。我想,一个命运如此多舛的人,怎么能看透世间万物的各种变化呢?

于是,在一直找不到梅村、几尽绝望的那些日子里,我又一头扎进故纸堆里去了。

一段时间里,我读了许多关于命相的书籍……看了以后,我真是大吃一惊!老天爷,古代的先贤们竟然花这么多精力去研究所谓的命理?书是越看越多。而且流派支脉繁纷,简直是浩如烟海。

之所以读这些杂书,原本,我是为了证伪的。我不明白,古人,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心血,去制造这多么浩如烟海的“文字垃圾”(如果是“垃圾”的话)呢?首先,它在逻辑上是无根的。你无法、也找不到逻辑的基点。那些句子,就像是从天下掉下来的。一句一命,都非凡人所能道出来的。

是啊,仅凭这些字句,它怎么就能、怎么就可以界定一个人的一生呢?而且,一代一代的先贤,又一次一次地在传播着、阐释着、补充着、修饰着这些看似无法证伪、且又无法证明的东西。他们这是为了什么?

在那段时间里,我像是得了魔怔,完全陷进去了。掉进了这些文字的陷阱里……叫人无法理解的是,在我接触到的各种各样的命理学说里,全都留有曲笔,或叫做“草蛇灰线”。

书一本一本地看,越看越多,越看越迷惑。我发现,每一种关于命理学的着作,都藏匿着无数个让人无法破译的密码,或按命理学的说法叫“循世法”。它就是专门让你看不懂的。它把最关键的部分、最要害的关节全都隐藏起来了。隐在佶聱难懂的多意向文字里,隐在一个又一个相互矛盾、前后抵牾交爻的漩涡里,让你陷入无法破译的命理悖论之中。这就像是先人故意设下的一个又一个圈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比如,按照古代的中国经验:天地分阴阳,阴阳分五行,五行定为:金木水火土。这是古代中国命理学的根基。无论有多少种“学说”,它的根基都是“阴阳五行”。

在古人的经验里,中国古代以干支纪年,十天干配十二地支,以此为计算方法。

天为十干,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地为十二支,分: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天以六六为节制,地以九九之数,配合天道的准度,天有十干代表十日,地有十二支代表地形物象,十天干加十二地支,如甲子、乙丑、丙寅……循环六次为一周甲,周甲循环六次就是一年了,夫六十年一个轮回。

按民间的说法,这叫“运限”。运限又分:大运,小运,流年。

——以上这些,是中国古代关于时间的定位。

由此延伸:金、木、水、火、土,在地理位置上演化为:东、南、西、北、中;接下去,十天干又演化为:甲乙东方木,丙丁南方火,庚辛西方金,壬癸北方水,戊己中央土;十二地支演化为:亥子北方水,寅卯东方木,巳午南方火,申酉西方金,辰戌丑未中央土。于是,按命理学的阐释,人就活在这个大气场、或者叫做大磁场里。

按民间的说法,这叫“风水”。

——以上这些,是中国古代关于空间的定位。

好了,既然有了时间和空间的定位,下边就说到人,或者说是一个生命现象的定位了。在人的定位上,中国古代是以出生的年、月、日、时为坐标系的。由此,我发现,中国古代的哲学,是活人的哲学。在浩如烟海的命理学说里,讲的大多是“生、旺、死、绝”及“官、财、印、食”,虽然是“唯心说”,却并不包括幸福指数。

我说过,我钻在了故纸堆里。原本,是好奇,是想证伪的。我只是想在各种各样的生命现象中,找出根据来,以此来证明,古人那浩如烟海的文字说明,是不科学的。

可我却一下子陷进去了,越陷越深。最初,我饶有兴趣,都有些痴迷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就像是在破译“哥德巴赫猜想”一样,没明没夜地钻在这些古人的文字里……有时候,睡到半夜,我会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大喊:我找到“锁钥”了!可第二天早上起来,仍然是一盆糨糊。

比如,《三元经》曰:每年有十二个月,从气场说,每个月都有生气、死气之位。正月生气在子、癸位,死气在午、丁位;二月生气在丑、艮位,死气在未、坤位;三月生气在寅、甲位,死气在申、庚位(均为阴历)……这说的是气场,或者说是磁场的效应。

不怕你笑话,对此,我是做过验证的。为了证明这一切,我一下子买来了五部同一型号的手机。我把五部手机都充上电,分东、西、南、北、中,摆在房间的不同方位,以此来验证气场或者说磁场的强弱……你如果有手机的话,可以在房间里感觉一下,真假自明。

比如,《神白经》论:“寅午戌的寅时;亥卯未的亥时;申子辰的申时;巳酉丑的巳时”(也就是指凡出生在阴历正月、五月、九月早晨三至五点的人;或出生在阴历七月、十一月、三月下午三至五点的人;或出生在阴历四月、八月、十二月上午九至十一点的人),这是说,凡此月此时生人谓之旌德。凡神主旌德,将及三公,不贵即富,五世不贫穷。还有一种注释,说是必须无刑冲克破。——这就难了。

看这些文字,我曾经叹道:若真能五世不贫穷,人们为什么不可以挑这样一个日子出生呢?

比如,《阎东叟书》曰:“有天乙贵神者,逢凶化吉,主福贵。”甲戊庚贵在丑未,指阴历出生的年月日时中凡天干中有甲、戊、庚一字,地支再见丑、未的;乙己贵在申子,指阴历出生的年、月、日、时中凡有乙、己一字,再见申、子的;丙丁贵在亥酉,指阴历出生的年月日时中凡有丙、丁一字,再见到亥、酉的。以此类推……意思是,凡命带以上贵相的,冥冥之中,有贵人相助,即是有福之人。

比如,《千里马》曰:“甲人见丙寅、丙子;乙人见丁亥、丁丑;丙人见戊子、戊辰;丁人见己丑、己亥;戊人见庚子、庚申;辛人见癸卯、癸巳。”意思是指出生年、月、日、时中,凡有此合者的。年与月合,前半生应验;日与时合,后半生应验;若年与时合,则一生应验……以此类推,谓之福星大贵,食神同窠,法福自然。——这又叫贵遇。你若对照了,有不符的,又找谁说理呢?

比如,《搜髓论》曰:“寅申巳亥全,为五行生气,位至三公。”这意思是说:若人出生的年月日时中有寅申巳亥全者,是要当大官的命啊。

比如,《造微论》曰:“子午卯酉全,为五行旺气,文为一品,但不免酒色昏迷。”这意思是说,若出生年、月、日、时中子午卯酉齐备者,文章冠天下,却不免风流啊。——看到这里,我不免猜疑,很想问一问,有哪位作家,是子午卯酉全呢?

比如,《宝鉴赋》曰:“辰戌丑未全,土居四季顺行,四库齐备,谓龙御大海,贵人黄枢,应九五之尊。”这意思是说,若出生的年月日时顺排为辰、戌、丑、未者,这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命啊。——这样说,是很吓人的。当今世上不知有没有这样的人?

比如,《玉匣子》曰:“寅辰二字是龙虎,遇此生人谓之风云聚会,龙啸虎吟,福气最隆。”这是说,凡出生年月日时中有寅、辰二字相聚者,这又叫一点“玄机”暗里藏。主大福贵呀。

比如,《络碌子》云:“乙丁辛见马(午),丁辛癸向鸡(酉),此是正郎格,清华着锦衣。”这是说,凡出生的年月日时中有乙、丁、辛的,再遇午字;凡年月日时中有丁、辛、癸的,再遇酉字,谓之清正廉洁之官员,也是锦衣玉食之命。

——如若是有一贪官,出生在此年此月,又该如何解释呢?

比如,《相心赋》曰:“甲丙庚日遇寅时,丙庚壬向巳中推,此是锦衣第一局,谓之锦衣特赐。”这是说,凡出生日子有甲、丙、庚字的,再遇寅时;或出生日为丙、庚、壬再遇巳时的,必是大福大贵,锦衣玉食的好命。

比如,《天理赋》曰:“天下没有穷戊子,世上没有苦庚申。”这意思是说:在戊子日、庚申日出生的人,是终生有饭吃、不会受苦的人。《玉霄宝鉴》又云:庚申,自绝木为魂游神变,遇此日生者,类非凡器。

我告诉你,我曾经也偷偷地查过一些熟人的生辰八字(也就是指出生的年月日时)……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常常想起歌厅里的“梅村”,我说的是那个假“梅村”。我要是有她的生辰八字就好了。我就可以验证了。你想,她才一个月大,鼻子尖就被老鼠给啃了,三个月大,耳朵又被猪啃了,长大后又当“三陪”……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凭什么?!难道就像《定真赋》里说的那样:“日克年、时克月,贫贱之人皆从此出”?遗憾的是,我没有她的“八字”。

坦白地说,我一直没有找到解开命相学的锁钥,也就是那个所谓的“循世法”。我像是掉在了无底洞里,被古人的文字陷阱给套住了,再也出不来了。我本是要解惑的,却让“惑”把我给肢解了。那几个月里,我夜夜失眠,有时候我觉得我离那个“循世法”已经很近了,很近很近……我就快要摘取命相学皇冠上的明珠了!可是呢,睁开眼来,却又有一座一座的文字大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傻眼了。

再往深里走,读着读着,就读出荒唐来了:

比如,《壶中子》曰:甲癸未申酉,属破字、悬针,甲癸酉必损眼;未申患心腹疾。这是说,出生年月日时中,有甲癸酉、未申全者,有可能伤眼,或有可能患心脏方面的疾病。这仅仅是因为,这样的字形,也仅仅是因为字形的缘故,此为“破字”或属于“悬针”。——此种道理,实在是有些牵强啊。

比如:《定真赋》日:己巳乙巳丁巳人,名为曲脚煞,命日遇主克头妻。这是说,出生年月日时中己巳、乙巳、丁巳全者,以字形解释为“曲脚”。必克伤第一个妻子。这种话,一旦说出来,是伤人的呀。且以字形为解,与命相无碍,实属荒诞。

……不说吧?真的是不敢再给你胡说了。也许会有人对号,假如有一个半个应验的,会伤人的。

说实话,读了这么多命相、命理学的书之后,抬起头,紧吸一口气,却仍然不能替我解惑。就像《三命通会》这本书里说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从阴阳五行命理学上说,应该有十个日子,是最好的、最为富贵的日子(在此也就不一一列举了)。命理学既是古人研造的,若在封建社会里,最好的命,莫过于帝王了吧?那么,在这十个日子里出生的人,本应是帝王的命。然而,翻遍所有的命理学、命相学书籍及实例,却没有一个帝王是出生在这十个最好、最有贵气的日子里。就连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人,或一母同胞,命相也大不相同,这又做何解释呢?

由此推断,那就是说,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并不能左右一个人的一生。就按命理学的说法来推演,也有大运的背向、流年的旺衰、人的机缘巧合之说。可见,一个人后天的努力,还是非常重要的。

这么多的文字,古代的先贤们又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去研究它……这却是一个既不能证明又不能证伪的悖论。古人,是没事干了么?也许,他们对命运的疑惧和不解,远远大于今人。也许,他们经历的苦难与骤变太多,太恐惧无常的命运了,才一次次去试图解开它。这些文字,仅仅可以说明的是,在大自然中,四时的变化,某一时某一地气场或磁场的旺衰,也许会对人有一定的影响。

可是,面对梁五方时,他能说出那样的话,我还是有些迷惑。他有神性么?他何来的神性?趁着一次我请他吃饭的机会,我曾逼问过梁五方,我说:五叔,你说说,你是跟谁学的,怎么掐算的?

可梁五方,眯着眼,无论怎么逼问,一字不吐。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梅村。

数年后,在一个大风天里,在一个北方的城市里,梅村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在一条大街上,大步走着……

那一年风沙大,在那条马路上,天灰蒙蒙的,我只看见从大风里走过来一个女人。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眼前就像是一个灰色的大幕,幕里就只有这一个女人!一个奔波中的女人。我找了她这么久,在这一刻,她出现了。我呆住了。我很想喊住她……很想。可我心里明白,我如果再见梅村,对她是一种伤害。我知道,她已离了两次婚,正打着第三次离婚的官司……这是我无法接受的。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怜悯。

是啊,我们都回不去了。我已经无法回到过去。梅村也回不去了。

我听见自己大声叫道:梅村……可我的喉咙已经干了。我什么也没有喊。我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站着。

梅村用一条纱巾包着头,在马路上大步走着,可以说,我与梅村擦肩而过。

那已经不是昔日的梅村了。那是满脸怨气的一个女人,走在路上的中年女人。那孩子大约有七八岁的样子,不愿走,她一边走一边怒斥着……她大声说:快点。你怎么不死呢?可她的手仍然紧紧地牵着那个孩子的手。

我就那么傻傻地站在路边上,看着梅村从我身边走过……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就在梅村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就像电击一般,我突然发现:经过了许多日子之后,我们都在寻找治疗恐惧的方法。到底害怕什么,那又是说不清楚的。我想,也许,梅村是为寻找而生的。她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找一个肩膀,或者说得雅致一些,找一个靠得住的港湾,一个让她不再害怕的地方。可她都没有找到。或者说,她仍在寻找的路上。

我的念头在这一刻停住了,不敢再往深处走了。我手里提着一个箱子,箱子里有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的杆儿,杆儿已经枯死了,干的。

可是,等她走过去后,我又有些恍惚……我刚才看到的这个人,她真是梅村么?

再后来,当我见到骆驼的时候,他问我:见到你的梅村了么?

我说:见了。

骆驼说:送花了么?

我沉默。花已消失在空气里……欠了的,就再也还不上了。

骆驼说:吊吊灰。你怎么一脸死气?别那么消沉。你知道么,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他说,操,就跟拾钱一样,我撒泡尿,就挣了一千万。尔后,他又是侃侃而谈……

那是我见骆驼的最后一面,两年后,骆驼就从十八层大楼上跳下去了。

UU阅书推荐阅读:LOL:一千连败收菜,我无敌了游戏王:阴间卡组大师,降临GX神话三国领主足球:神级中场,哈兰德惊呆了我在游戏王里不当人穿越到大蛇无双我自在运镖天下兵道争锋异界全能领主霍格沃兹之杯底诸天大神是萝莉关东冠军的精灵直播间你的情深我不配类似小说足球大咖李牝安婉怡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无弹窗[综漫]炮灰联萌网游之不败领主开局就是百冠王灾难世界之我有红警正派都不喜欢我随风漫步最新小说我在星际养娃捡垃圾无双宝鉴带刀控卫木叶的不知火玄间网游之超极品战士我就是开外挂了奥能之辉蜀山之魔仙网游:我能强化出神级亡灵刚刚开学世界就末日了都市超品神医网游之异世最强神豪冠军星河重生系统撩主神三国网游:获得唯一帝王级建村令重生了,我成了死亡骑士我在逃荒路上开宝箱篮坛巨石从睡觉开始杀穿诸天诸天从三国开始离谱!他怎么见谁都是一刀秒?联盟之谁还不是个天才少年我叫术士策划异世界绝品狂仙NBA开局队史第一人LVSS西弗很忙[综英美]心理控制暴君的小妖精又撩又野无错字精校版
UU阅书搜藏榜:我自在运镖天下兵道争锋异界全能领主霍格沃兹之杯底诸天大神是萝莉关东冠军的精灵直播间你的情深我不配类似小说足球大咖李牝安婉怡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无弹窗[综漫]炮灰联萌网游之不败领主开局就是百冠王灾难世界之我有红警正派都不喜欢我随风漫步最新小说我在星际养娃捡垃圾无双宝鉴带刀控卫木叶的不知火玄间网游之超极品战士我就是开外挂了奥能之辉蜀山之魔仙网游:我能强化出神级亡灵刚刚开学世界就末日了都市超品神医网游之异世最强神豪冠军星河重生系统撩主神三国网游:获得唯一帝王级建村令重生了,我成了死亡骑士我在逃荒路上开宝箱篮坛巨石从睡觉开始杀穿诸天诸天从三国开始离谱!他怎么见谁都是一刀秒?联盟之谁还不是个天才少年我叫术士策划异世界绝品狂仙NBA开局队史第一人LVSS西弗很忙[综英美]心理控制暴君的小妖精又撩又野无错字精校版头号前锋海贼之圣光大领主重生之我成为了NPC都市超强仙医兵王保镖在都市苏狂关键先生
UU阅书最新小说:我!开局三个天赋技能太多了SS级天赋,代价是变成女生?领主:我愿建立一方乐土足球教练,我选择国足绽放于冬网游三国:从南海开始,虎视天下双职业,无限重置,阁下如何应对第四天灾:玩家对抗玩的就是真实全民巨鱼求生:我能听到巨鱼心声求生试炼:从猫女开始进化1984,我在公牛队当老板电竞风运起,赛场初亮剑吊车尾我,竟成了求生游戏的大佬无止的界限开局获得暴击系统谁敢跟我比物资一上场就五杀!你管这叫新人?始于颜值,陷于温柔!【人外】别问,双A才是真绝色NBA疯狂控卫的逆袭NPC觉醒后,疯批领主放肆宠!收集球衣,我只是为了继承球技逆水寒手游:绑定系统后暴富了带S级球娘美少女举起世界杯网游之近战弓箭手NBA新神降临全民修真从完美游戏崛起我踢前锋,老爹是老板电竞曙光绝地枪王菜鸟小凡的游戏生涯海上开局两脚地,别人求生我求神全球高武我的战力亿点点NBA:天赋拉满,带着卡特夺冠NBA:从神级签到系统开始无敌网游:每天获得士兵不过分吧网游之异世入侵我的弟子遍布全球木筏求生,重生把前男友喂鲨鱼我在游戏里当造物主网游,我的运气有亿点点好重生休夫,禁欲太子夜夜逼嫁东宫求生:开局战五渣,全靠宠物带躺啊大海求生:从一座破铁屋开始网游:我能给召唤物融合材料生存游戏,别人啃草她吃肉综漫:野原新之助,要被柴刀了呦真实引擎我在NBA偷戒指NBA:最强锋线,重塑绿军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