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回到了苏陵。
为什么是这里呢?
虞华提着行李,看着曾经呆过数年的戏院,心中感慨万千,大抵是因为,这个地方最为熟悉吧。
戏院里的管事还记得他。
“哎呦,是虞老板啊,快请进快请进,虞老板怎么回来了?”
虞华对他点了点头,随口和他聊了聊无关紧要的事情,管事也很有眼色没有多问。
苏陵依旧是苏陵。
戏院也依旧是戏院。
好似什么都没变,又好似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说到底,不过是物是人非罢了。
苏陵如今的日子,平淡且安宁。
这个时候,虞华不再被李师父控制,也不再被姒灼禁锢,在这里,虞华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他想做什么呢?
虞华手握着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
心下却一片茫然。
正这样想着,便听到了楼下戏台子上的低吟浅唱,咿咿呀呀,丝竹喧嚣。
虞华回首一生。
发现自己这一生,有半生都在戏里活着。
除了唱戏,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终是再一次把戏服套在了身上,踩着节拍唱念做打,在台上唱着别人的故事,演绎着别人的悲欢离合。
虞华依旧是虞华,那个曾红遍大江南北的苏陵绝唱,一上台,便座无虚席,一开口,便满座喝彩。
在万众瞩目的地方。
身着光鲜亮丽的彩衣。
如世间最绚丽的蝴蝶在台上蹁跹,将身心都注入在角色当中,因他人之喜而喜,因他人之悲而悲。
而他自己的呢?
他不知道。
他也不愿去想自己。
可有时候却不得不想,因为他明明不愿意去想,每当曲终人散之时,那如影随形的孤独寂寥,还是向他席卷而来。
他无法抗拒,他无力逃避。
在台上受人瞩目的时候,他仿佛拥有了一切,而一曲终了之后,他才发现。
丝竹喧嚣转瞬即逝,名誉荣华不过泡影。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还剩什么。
自己什么都没有,亲人早已离世,身边没有朋友,而那位曾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人。
也在车子发动之后,在车窗中远去了。
他固执地什么都没带走。
所以最后她在他身边,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好似从未存在过。
真的是这样么?
若是真的毫无痕迹。
为什么每当他唱《霸王别姬》的时候,总觉得只有自己一人在唱,也总觉得有人在台下看着他。
他很快就后悔回到了苏陵。
苏陵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也是遇见她的地方,她的痕迹与寂寥一样,如影随形地折磨着他。
她住过的那个宅院,位于城中央。
是绕也绕不过的地方。
坐在梳妆台前。
便恍惚看见她懒懒地靠在一旁。
用随意轻佻的语气对他说。
美人与宝石交辉相映。
然后就是玻璃破碎,天旋地转,她将他压在身下,两人的气息交织着,她在兵荒马乱中护他安宁。
曾有时,他会有一瞬在想。
她会不会就这样护他一辈子?
大抵,是不会的。
她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她对他只是一时兴起,腻了便会弃了。
到底是渴望自由所以离开。
还是难以忍受在她身边如履薄冰的感觉?
虞华隐约觉得,是后者。
他提笔画眉,动作突然顿住,铜黄的镜子映出了他的容颜,有人拿过了他的笔,在他眉上轻绘。
琉璃窗上渗进来的彩色光线。
镀在她身上。
将她的眉眼,晕染得那样专注又温柔,令他忍不住生出,她眼中,只有他一人的错觉。
怎么可能?
她转瞬间又恢复了轻佻的样子。
眼中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虞华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将眉画歪了。
“真是,阴魂不散……”
他苦笑一声,重新画好眉,而后登台演唱,唱累了,便寻一处茶馆,听旁人说着天南地北的闲话。
听说,她就任华国大总统了……
听说,苏陵来了位秦三爷,如今是这里的县长,天天嚷嚷着自己和大总统沾亲带故,做事横行霸道又猖狂……
虞华抿了一口杯中茶,忍不住笑了,笑世事无常恍然如梦。
与她沾亲带故已是件无上荣耀的事。
那曾与她同床共枕的他呢?
只是世道混乱,如今苏陵的人,知晓内情的也每剩多少个了,能说什么呢?
他还是被大总统睡过的人?
说出来也无人信,徒引人发笑而已。
虞华自己想想,也不由发笑,越笑越自嘲,拜自己所赐,他如今与她已经毫无干系了,曾经她给予的喜怒哀乐,皆已成泡影。
他当初说出那句“放过我吧……”
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奢望过她能放过他,因为她尚还那样炽热,眼中有几乎将他吞吃入腹的谷欠念。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会放过他?
只是再深的热情。
也会渐渐冷却。
他察觉出她的冷淡,感受到她的疏离。
曾在院内桃花树下,也能将他放倒肆意妄为的人,后来却在近在咫尺时说:
“我来寻你,不是为了这个。”
他于她而言,连这个价值都没有了。
所以他还留下干什么?
虞华猛然回神,冷却的茶水入口时,泛着难言的苦涩,他是为了自由才离开的,对么?
要不然是为了什么?
再一次登台的时候,他见到了那位狐假虎威的秦三爷,和早已丢在记忆角旮旯儿里的那位张二爷,是一路货色。
说和姒灼沾亲带故。
简直是辱没了她的名声。
正唱着《霸王别姬》,这位秦三爷却嘿嘿一笑,要让他唱《战宛城》。
该戏取材于《三国演义》第十六回《吕奉先射戟辕门,曹孟德败师淯水》。
曹操起兵征讨驻守宛城的张绣,张不敌而降,不料曹操居安不思危而思**,竟掳来张绣的婶母邹氏,二人如鱼得水,每日取乐,不思归期。
他命他演邹氏,唱那靡乱的粉戏。
虞华依旧唱着霸王别姬,沉浸在楚霸王与虞姬的悲欢离合中,没有理会旁的人,也没有注意秦三爷怒起上台欲擒他的动作。
在彩衣蹁跹,与丝竹喧嚣中。
恍惚有人缓缓朝他走来,携着一枝玄都花,踩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含笑欣赏说:
“别停,继续唱。”
“我只想听,你一人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