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门,蔡氏已在中厅等候。”
“老夫这就来。”
将一支特制的硬笔收好,桌面上的文字非常流畅,但是墨水质量大概不行,文字但凡带着笔触的地方,都有点出墨太多的迹象。
好在新制的纸张比较厚,也不怕晕染得太厉害。
和毛笔比起来,吴王府出品的硬笔,办公效率高了太多。
“闻襄州名士前来,礼喜不自禁!请,快请入座!”
“见过薛监。”
不管是年长的蔡行,还是年少的蔡聚蔡落以及另外两个才是子弟,都是老老实实地站着行礼。
三请三辞,蔡氏男丁这才略显拘谨地入座。
“诸蔡皆为襄州名士,礼本就想要交结一番,只是公务繁忙,一直不得抽身。”
说话间,薛仁贵的亲信已经亲自把茶水奉上,礼数算得上周到。
“岂敢称甚么名士,不过是乡野粗鄙之人,恐污世人之耳。”
和南平蔡氏比起来,这个谷城蔡氏简直是谦虚到了极点。这很讨薛仁贵的欢喜,要知道薛仁贵少年时代,没少被薛氏正宗排挤,日子相当的不好过。
早年真正拿薛仁贵当人看的,反而是“寒门”出身的张氏子弟。张公谨的长子张大象,根本无所谓鄙视还是高看。能玩得来就玩,玩不来就散,很潇洒,也很让人佩服。
“哎……诸蔡不必自谦。”
薛仁贵连连摆手,“老夫非是客气之言,是当真欣赏谷城蔡氏之风范。”
虽然薛仁贵这么说让人听了很爽,但蔡行父子叔侄几人,都没有当真,反而更加谦逊地微微欠身。
不同的世家,自然有不同的生存方式。
谷城蔡氏并没有那种独领风骚数百年的妄想,能够安安稳稳地存续,也就可以了。至于说那些个锐意进取的子弟,做个介绍,跑去南平蔡氏那里混饭,厚着脸皮,也是可以做的。
说到底,还是一贯以来的价值观,形成了极大的偏差。
“也罢,想来诸君也不信老夫,这几日诸事繁忙,诸君不敢信也不能信,实属正常。”薛仁贵倒是很体谅蔡行父子叔侄五人,笑呵呵地看着他们道,“这样吧,咱们敞开心扉说话。”
手掌在双方之间来回地比划了一下,薛仁贵看着蔡行后面依次坐着的四个子侄:“想必,这就是蔡夫子的子侄?可是‘聚落京都’四龙?”
“不敢当四龙之称!”
蔡行连连摆手,一脸苦笑,只好无奈道:“薛少监如此看得起蔡氏,行……甚是感激……”
“哈哈哈哈……”薛仁贵仰头大笑,手指点了点蔡行,“老夫能让蔡夫子这般坐立不安,倒也是颇有自得之感。”
说罢,微微拂须的薛仁贵对蔡行道:“蔡夫子莫要以为老夫当真是为了使个‘障眼法’。这里,没有唐三藏,也没有如意金箍棒。我虽荆襄刽子手,却也不是甚么人都要斩的。”
说人多了,这三藏法师、金箍棒的故事,自然也就传扬开来。现如今连薛仁贵这种实权大佬,都是张口就来。
见薛仁贵确确实实一副交心的模样,蔡行心中略作决定,便道:“谷城蔡氏此来,便是想在襄州,为湖北尽一点绵薄之力。乡野之间,但有用得上谷城蔡氏的地方,薛少监只管开口。”
此言一出,“聚落京都”这蔡氏四龙,居然都是身躯抖了一下。话说得太直,这万一被人以为是要官,紧要关头被人摆一道,不死薛仁贵手里,死别人手里也是正常。
好在薛仁贵淡定的很,“嗯”了一声,连连点头:“此来荆襄,张公早有嘱咐,若荆襄有识时务者,略作扶持,也是无妨。至于旧年大奸大恶的下场,谷城蔡氏,想必也看到了。”
听到这番话,蔡行父子叔侄五人,都是背脊上蹿着冷汗。他们猜到这是张德在打击报复,但万万没想到玩得这么粗暴狠毒,可以说是半点机会都没有留给别人。
粗暴,是因为张德直接雷霆万钧,让薛仁贵玩了一出“三炮定荆州”,不但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漫天赤红,那些个荆州超级世家、豪强,就像是扫垃圾一样,被一股脑儿打扫了个干净。
狠毒,那是因为这么些年来,那些世家、豪强内部的争论不休,都以为还存在着缓和的机会。毕竟,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张德玩湿活儿,吊着一个念头,那就是跟张德还有得谈。
偏偏一代人成长起来之后,已经到了可以出仕可以为家族继续尽一份力的时候,张德直接把所有希望都粉碎了个干净。
连漏网之鱼都没有,那些游历在荆州之外的荆州世族子弟,也早就被警察卫的人盯上。
有些甚至警察卫、羽林卫双重出动,其中微妙的含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中央和地方勾结在一起,针对雄州上州的老牌世族玩大清洗。
这一次连萧瑀这种特殊大佬都开始避嫌,其中蕴含着多大的决心,不明自知。
“我辈惶恐……”
蔡行微微起身,躬身行礼,很是诚恳地说道。
薛仁贵抬抬手,示意蔡行坐下,等蔡行重新坐好之后,薛仁贵才道:“这一通猛药下去,能管多少年,张公也是心中没底。直白点说,老夫此来荆襄主持大局,也是要扶持些许可造之材。之前葛氏、诸葛氏为总督府所用,其中投机意味,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
坐在下首的四个青少年都是一愣,他们既然被称作“四龙”,自然也是脑子反应不满。
更何况,其中两个还在武汉求学过,论起来,喊张德一声“先生”,资格也是够的。
最近几年张德在一线主持教育已经很少,属于“张公门徒”的学生,往后只会越来越少。
而最早张德带的几届,如今在武汉官商集团中,都有着超出本身阶层应有的前途。哪怕是被李皇帝、长孙皇后抓壮丁过去用用,最少也是个“稼穑令”,在贞观朝,属于含金量极高的天子内臣。
所以很有可能贞观二十五年听过张德讲课的学生,就是最后一届“张公门徒”。到今年贞观二十六年,毕竟已经是湖北总督,而且又有大量的新式教师诞生,一线教学活动基本上可能性不大。
从这个角度来看,薛仁贵哪怕因为“最后一届”这个身份,也要“折节下交”一下蔡行的子侄,尤其是蔡二郎和蔡三郎这两人。
“惶恐大可不必。”
薛仁贵面带微笑,对蔡二郎和蔡三郎道,“老夫先行前来荆襄,便是总督之先锋官,荆襄定则湖北安。只要荆襄平稳,总督施政也就放心大胆。二十六年若能兴办学校工厂,便是成果颇丰了。”
“惭愧……”蔡行再度起身,躬身道,“此来薛少监这里,便也只是想着兴办学校一事。旧年襄州有意效仿武汉,兴办新式小学,奈何最终不了了之,但有京城教授、博士,也多是与‘名士’清谈,至于正务,却是大多败坏。”
说到这里,蔡行有些可惜,喟然一叹:“早年若是跟进武汉,又岂会到了这般田地,落了这般下场?”
谷城蔡氏的生存法则,很是使用进步理念。未必有多么的不落人后,但最少是不会被人落下,维持整个家族的前进,那是肯定够了。
荆襄老世族之中,有识之士并不缺少,但是面对武汉的崛起,最终有识之士也是无休止地陷入内耗之中。结局就是被一群不自量力的蠢货带到沟里去了,即便想要挣扎出来,血脉家族的特殊性,又逼迫得他们不得不为家族继续尽力。
这种无奈无解,才造成了原先的荆襄老世族,彻底地被时代抛弃。
而谷城蔡氏,一直都是笨办法,硬要总结一下,无非是安稳做事,认真做人。
恰恰是这种素质,这种原则,才获得了薛仁贵的青睐,甚至很有可能是张德的中意,只是内情如何,蔡氏自己也未必知道。
“旧年故事,不必伤感。那些冥顽不灵之辈,老夫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张公那里,论迹不论心。”
“不知总督可有示下?”
蔡行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蒙学、小学诸事,本就是要启用荆襄之人。蔡氏可先行准备,前往武汉培训之后,便可着手建设新式学堂诸事。此间事物,民部、教育部皆有出力,蔡氏不必担心吃力不讨好就是了。”
具体到政策是如何,薛仁贵是知道的,但是现在他不方便说。既然决定扶持谷城蔡氏,那就是让他们顺理成章地做个典型,政策布置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跟他们说还是不说,都没有区别。
“啊!这……只怕蔡氏承受不起……”
原本蔡行此来,就是想着能做事就做事,不能做也没关系,表明态度才是重点。
只是万万没想到,来了之后,才发现居然是要扶持他们蔡氏。蒙学、小学再差,在武汉那里,也是有编制的,一个蒙学、小学的校长,待遇比照流外一二三等。
荆襄是多大地盘,得有多少蒙学、小学?多了不敢说,二三十个总归是要的吧。
按照武汉惯例,说不定一个学校就有三个左右基本编制,那就是小一百的吏员缺额。
而现在薛仁贵却告诉他,让他们蔡氏赶紧先去武汉培训?
以荆襄地面现在的人才库,谷城蔡氏不能说独一份,但也绝对算是“巨头”,出几十个教书先生,没有太大的难度。
这真要是让谷城蔡氏出二三十个甚至更多个正牌吏员,那是多大的能量?
蔡行说承受不起,绝对不是在客气,而是真的有点怕。
只不过,薛仁贵却是笑呵呵道:“蔡夫子宽心就是,张公说你们承受得起,那你们就承受得起。蔡夫子自称承受不起……那是说了不算的。”
“……”
“……”
“……”
蔡氏父子叔侄五人都是一时无语,这么粗暴的方式,果然是如雷贯耳啊。
偏偏蔡行还不能反驳,只好叹了口气,又一次躬身行礼,然后道:“蔡氏尽力便是,还望薛少监多多监察。”
“老夫是警察,不管这些个事体。待蔡夫子出了成绩,自有教育部前来考评。”
一听教育部来考评,蔡行就更加紧张了,他陡然明白过来,这荆襄经历这一次大动荡,本来就是要迅速搞个典型出来。
而他们,大概是赶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