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最后的两天，莫小丫是守在身边，只是，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外婆都没有清醒过来。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真有各自的伤心。
不仅仅是莫小丫哭了。
妈妈哭了，舅舅也哭了，
而且，他们三个人哭得最为伤心。
外婆是夜里突发脑溢血昏迷的，早晨舅舅发现平时早早就起床的外婆，怎么一直没有出卧室的门。
他最初以为是老人累了，想睡懒觉，又想，老年人瞌睡不会这么多，于是推门进去，发现，外婆就已经处于昏迷状态。
从昏迷到仙游而去，短短不过一个夜加两个白天的时间。
但是，太突然的离去，让活着的人，无法释怀。
外婆得上郎血压已经有近十年了，说头一天晚上，看电视时还有说有笑的。
难怪古人说，人上七十古来稀，晚上脱下的鞋第二天早晨还有没有机会再穿都很难说，随时随地，都要做好被阎王爷召唤的可能性。
可是外婆，她才刚过七十，在医疗发达的现在，她不该走这么早，可是她没有给子孙用医疗唤回她生命的机会，默默地就走了。
送到抢救室时，医生就建议做好后事准备，可是架不住亲人的再三请求，还是徒劳地做了抢救，只不过将外婆已经没有知觉的生命延续了那么一点时间供活着的人有个心里适应期，但并没有彻底唤回外婆已经远去的生命。
莫小丫是突然相信了人有魂魄这回事，那晚，就是外婆的灵魂来看她的，她固执地这么认为。
后来她又想，如果没有魂魄，那晚，外婆在昏迷前的清醒意识里肯定想起过自己，在她的意念里，或许她放不下自己。
几乎所有人忽略了她的时候，只有外婆捕捉到了她那颗忧伤孤独的心。
可是，世界上最懂自己的亲人，她走了，就这么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后来的那几天，莫小丫每每想起外婆那如安然入睡的脸孔，她就心里难过到掉眼泪。
再回公司，那是外婆下葬后的第二天。
外婆的仓促离世，对莫小丫是个创伤，其实每次回家，最迫切的缘故还是因为外婆，如今外婆没有了，莫小丫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孤儿一般。
其实她有父有母，但现在他们都只是小聪的父母了。
就算没有人告诉她，她也明白，是小聪的到来，才挽救了他们这个家庭，如果没有小聪，小丫，和她妈妈，根本挽不回父亲那一颗因为没有儿子，就有借口来放纵自己的心，她们的家，已经处在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境地。
小聪的到来，至少，妈妈能保住这个妻子的名份，也保住了这个家的完整，只要父亲不脱离这个家的男主人身份，其他的，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然，40岁的妈妈，既没有工作，又没有参与父亲公司的管理，那真是一个弱势的失败者。
正因为这个，妈妈几乎将所有的爱给了这个来的正是时候的弟弟，这种爱，除了母爱，还有一些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里面。
而外婆，总是想圆了莫小丫这个不想面对的事情，把弟弟说成是父母给自己的礼物？
有弟弟在跟前，莫小丫不再担心妈妈的处境了，自古母凭子贵，没有想到，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她的妈妈还是依靠儿子才保全了自己的婚姻。
只有婚姻里的女人，才有安全感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妈妈为了婚姻，宁愿意做一个40岁的郎龄产妇？
也许是心里有事，莫小丫在做一份很简单的劳务结算时，居然把一个简单的加减乘除都算错了。而科室领导在审核签字时，也以为这只是一个最简单的结算，所以就直接签了字，而总经理签字，只是一个程序，根本就不会再做审核。
但是，财务的宁会计，却是个最认真的老头，他总是要把所有的数据重新打一遍。结果，就发现了错误，而这个错误的发现，相当于是为公司挽回一百多万的损失呀。
宁会计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做人的机会，于是，私下里找了成本部的领导李清流。
平时这两个科室的头儿有些过节，总觉得成本部的人不能准确测算成本费用，每次到最后，财务出报表的时候，弄不清楚盈利和亏损的具体项目，而成本上的人觉得财务科的人不懂工程，更不懂市场的变化性，遇到问题，不给成本部提供其他如物资采购等部门的数据。
遇到事情，好歹就往成本部推，理由总永远是一个：财务的人只管收入和支出，其他的成本分析，都找成本部。
两个科室的科员也不好做，遇到交叉的提供数据事情，总是不能好好配合，还时不时总是被另一个科室的领导或科员揪出一些糗事来。
这次宁会计没有把这件事情拿出来公开说，而是，直接找了成本部的头儿李清流，这张结算单上有成本部郎级主管程海燕的签字，当然也有李清流的签字，还有总经理的签字。
不过，最前面的一栏是制表人莫小丫的签字。
成本部的主任李清流，也是总经理助理，隐约在一次公司会议上暗示过，有人可能利用职务之便，总是接受分包商的请吃请喝，否则，总有各种理由不能及时给分包商付款，分包商虽然有气，但也不敢得罪这些现管的财神爷。
但这种状况，很影响分包商的积极性，由于资金不到位，迫使很多人员和设备不能及时到位，而技术部门就总以为成本部不给分包商结算，造成他们的资金困难，进而影响工程进度。为此，技术部和成本部也总为这些事情，难免把架打到总经理跟前。
幸亏财务部、技术部和成本部的头都是总经理值得信赖的人，而且总经理也是个非常精通工程管理的人，他是从最初的技术员到项目经理再到公司总经理一步一步上来的，这左右手部下，也都是跟着自己一路实干出来的。
所以，一切都了然于胸，所以，很多时候，总经理成了一个郎级协调员，很会平衡大家的纷争。
由于市场份额的不断推展，本公司的队伍建设已经远远满足不了工程项目的增多，公司终于认识到发展一些长期合作的专业分包队伍，是一件迫切而最现实的选择。
最近一年来，不断给各级管理部门不断洗脑，不断宣讲，本公司决不是专业分包队伍的衣食父母，而是和本公司利益共存的合作关系，只有合作配合得好，才能达到共赢而互惠的效果，否则，公司将在市场发展中失去竞争力。
因此，一直提倡，要把分包商、供货商当做自己的长期合作的伙伴来培养，要求正常的业务要给及时办理，坚决杜绝推、拖、靠的毛病。
宁会计当然知道公司会上，李清流剑指何人，他这次采用低调的方式处理成本部出现的小儿科错误，不，应该说这种错误虽然是小儿科的，但损失却是巨大的――他不过是想提醒李清流做人做事不能太锋芒毕露，必要时候要懂得掌握注意分寸。
李清流笑纳了宁会计的这个人情，心里的火气却是无比的大。
主要是如果宁会计没有发现这个错误，款一旦拨出去就比较难办，关键是这么多人签字审核，都是形同虚设，怎么给总经理交待？
让其他部室的人怎么看待成本部的业务水准和审核程序？
等宁会计一离开自己的办公室，李清流立刻把主管程海燕叫来，把这份结算推到了她的面前。
程海燕的业务能力李清流是清楚的，只是在提拔副主任的时候，李清流推荐了林志强，所以程海燕有些情绪，不过，她工作态度也算认真，属于信得过的得力干将。
所以，凡是她审核过的东西，李清流基本上都能放心签字，没有想到，居然在她的眼皮子下也能出现这种计算上的错误。
当程海燕走进李清流的办公室时，李清流指了指桌子上的签字齐全的结算单，只问了一句：“这份结算你认真看了没有？”
虽然领导没有说太严厉的话，但那铁青的脸，却足以让程海燕心里打鼓，弄不清楚该说是还是不是。
说不是吧，这是失职，说是吧，的确是没有认真看。
因为，这的确是一个最简单的合同，也是一份最简单的结算，工日数有现场技术人员提供，单价由合同约定，就一个简单的乘法和加法的计算。
看到李清流生气的脸色，程海燕只好说：“这个结算，我确实没有逐个核对数据，主要是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无非就是一个小学生都会的加减乘除运算，我想应该没有问题，再说，这个小姑娘工作还踏实，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就不认真履行自己的审核责任？如果说经办的人员出了错，审核人员却审核不出来，那还要审核的人干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多一个签字的人吗？拿去看清楚了，并且通知分包单位知道，重新再以份送过来签字。”
程海燕已经有32岁了，基本上属于和李清流一个年龄层的人，属于先后参加工作的同事，所以，虽然李清流已经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但说话却相对随意些。
虽说遇到一些重要的工作是，领导的脸色会很严厉，语气也不容商量，可是对这样的重话还是有些吃不消。
她心里不由冒火，暗自想，按照程序，你不也是审核人员吗？出了问题，怎么你们金字塔尖的人就没有责任了？
不过话却是说不出口的。
所谓，来自上面领导的火气和压力，就要全部还给下面的人。
于是，程海燕回到办公室后，怒气冲冲地走到莫小丫桌子前，一下子把这份结算摔到了她的眼前，说：“看上去一个很伶俐的人，怎么做事情这么不中用？把这份结算重新做一遍，看错在哪里？
记住，一个人徒有其表是没有用的，我们这个工作，不是吃青春饭的，靠的是能力和责任心”
面对程海燕的一顿训斥，莫小丫脸上青阵白一阵地，不用看，都知道从格子间嗖嗖射出来很多异样的目光，那些目光，莫小丫没有勇气去瞪回去，只能装没感觉。
程海燕转身离开后，莫小丫翻开这份结算重新计算了一次。
这一次，发现居然就一个小数点的事情，却要多支出去一百多万的金额，这个结果让莫小丫惊出了一身冷汗。
结算重新做了一遍，莫小丫看着出自自己之手的那份之前的结算，自己的名字后面，按照审核程序，依次是一层一层领导的签字。
她不知道总经理已经签过字的结算，到底是谁又发现了这个错误？为什么没有在送经理签字之前被揪出来？
其实，让莫小丫难受的不是程海燕的训斥，而是自己刚陆续接手一些简单业务的时候，本着细心认真踏实敬业的态度，谁想一开始却犯了这样弱智的错。
听程海燕的意思，她作为本部门的主要审核人，一定也是挨了领导的训。
有点恨自己，外婆的去世，不，莫小丫，不要找借口了，值得庆幸的是，钱还没有拨出去，错误还有更改的机会。
否则，那真是自己承担不起的错，因为这是一份竣工结算，也就是说这笔结算款将是付给劳务方的最后一笔，若是以后发现了这个失误，已经没有机会扣回，追款将是一件十分艰难而被动的事情
呆呆坐在座位上，该吃午饭的时候，她还没有走，也没有人想起喊她一起去吃饭。
莫小丫刚来公司不久，还没有朋友，此时莫小丫看大家嘻嘻哈哈走了，想到自己挨训时，那些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声，想，也许自己的失误和主管的训话，都将会是他们午饭的佐料吧。
又坐了一会儿，尽管没有胃口，可饭还是要吃。
正准备收拾东西要走的时候，办公室门被推开了，抬头看过去，见是程海燕和同屋的张敏敏走了进来。
由于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此时都是大家吃饭的时间，她们并没有看到那个采光不好的角落，那格子间挡板之后的莫小丫。
紧接着，就听见程海燕一边走，一边说：“你看，人一生气吧，饭卡都忘了带，你说，看着很踏实的一个人，怎么冷不防就会给你挖个坑让你跳下去，让你在领导面前无法交代。
怎么现在的小孩，都这么没有责任心？这么简单的结算都出错，还能指望她做什么？这不是故意挖坑，难道还是弱智不成，花瓶就是花瓶，刚来就搞这种名堂，她要想出风头，以后有得是机会，这算什么”
如果说，刚才当着大家的面，陈海燕苛责的话还没有让莫小丫有委屈的话，今番她这怒气未消的刻薄话语传到莫小丫的耳朵里，却把她原有的那点抱歉都给冲得九霄云外。
莫小丫本想冲过去把话说个明白，自己是新人没错，当着大家的面批评自己也没有什么，但这种背后侮辱她的语言，却真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还没有来的及站起来，张敏敏的话又传了过来：“别生气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浮躁，也许没有你想得那么坏，她现在挖坑害你，好象还够不上你的层级，再说对她也没有好处。前几天，她姥姥刚去世，回来后我看一直心神不定，估计也是粗心大意”
“是吗？我还以为现在漂亮的小姑娘，为了引起领导的注意，真是什么损招都敢出，不过，头儿那么严厉说我，也是少见，真是气死我了”
当两个人的脚步声再次离开办公室后，莫小丫彻底没有了吃饭的意愿。
张敏敏是人力资源部的主任科员，今天也不知道怎么跟程海燕一起进来了，估计两人私交不错吧。
毕竟，她还能客观地看问题，能客观地去规劝正在气头上的程海燕，不像那种煽风点火的长舌妇，也算是同住一个屋里的缘分吧。要不，她莫小丫真不知道，以后怎么跟张敏敏相处了。
低头不见抬头见，心里的芥蒂总是会有的。
眼泪终于悄无声息地掉了下来。
要不是张敏敏后来的几句话，可能自己现在早跟程海燕较起真的。
领导了不起呀?为什么工作上犯个错，一定要和自己的外貌扯上关系呢？难道不用靠青春的饭碗都是丑女人的领地吗？
如果相貌丑不是的错的话，那漂亮就更不是错，难道漂亮就是给人挖坑的必备条件？你没有审核出错误，难道你主观上是想给自己的在上司挖坑吗？
莫小丫越想越生气。
等彻底静下心来，她想，也幸亏没有出来顶撞程海燕，要不，自己还真因为这个业务上的弱智错误而扬名公司了呢。
莫小丫真的不想这样，从她进这个公司的那天起，她就想低调点，虚心学习，尽快在业务上成为一个能挑大梁的人，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这样，领导还会放心于自己的业务能力吗？
真的很苦恼，下午，把重新做好的结算拿给了程海燕，她尽量用诚恳的语气说：“程姐，对不起，这次，我每个数字都检查了好几遍，应该没有问题了。”
程海燕笑了笑，莫小丫能感觉到，这种笑容里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和嘲笑，她当着莫小丫的面，把所有的数据又打了一遍，又翻着合同问了莫小丫几个最简单的问题，莫小丫知道，她这是故意在这里显得自己认真尽责，也是给自己一个警告。
最后，程海燕签上了自己的名，对莫小丫说：“不是应该没错了，而是要肯定没错才行，审核人不是给你逐个计算每个数据，而主要是帮你把把原则上的对与错。
如果你连计算数据都错，以后遇到几百页计算书的投标项目，让我们怎么敢审核你的东西，希望你以后要重视细节，和数字打交道的人，尤其要认真踏实，这可不是穿衣搭配，出点彩也没有关系”
莫小丫轻咬嘴唇，听着程海燕这大声的训话的过程中，看到部门头儿李清流来到门口，似乎是要找谁，看了一眼程海燕桌子边的莫小丫一眼，似乎也听到了程海燕这郎分贝的说话声，他转身又走了。
不知道程海燕有无留意到李清流的身影，等她的话刚完，莫小丫就态度极好地说：“我知道了，以后程姐多指点。”
然后，莫小丫不再看程海燕的脸色，又拿去找部长李清流签字。
李清流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平时话不多，但是每次遇到业务问题的讨论，感觉李清流的气场都很强势，也许因为是领导，他要么等别人都说完，自己再做总结和决定，要么自己一开始就给大家一个范围和框架，让大家提出自己的判断。
因为中间还隔着主管、科长、副部长之类的，所以，莫小丫到公司这短短的时间内，和部长李清流基本上没有直接的接触，除了这结算签字跑腿的事情。
敲门进去，李清流正在接听电话，莫小丫刚想退出来，却见李清流用手示意了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让莫小丫稍等一会。
等李清流的电话接完，他主动问了一句：“是结算签字吧？”
莫小丫赶忙起身，把手里的结算单恭恭敬敬放到了李清流的桌子上，顺手把一支签字笔想递到他手里，但李清流却没有接，而是用手随意翻了一下结算单后面的资料。
莫小丫从他脸上倒是看不他情绪的好坏，她手里拿着那支笔，站在一边看着李清流的脑袋，这颗脑袋，头发很黑很浓密，但却梳理得很有型，看来这是个非常注意形象的人。
莫小丫默默站在一边等着这颗脑袋的主人再次训诫自己，人，总是要为错误付出代价的，当面批评几句，对她这个新人实在也算不了什么，因为这个错误，的确是无关业务水准，而只关一个人的责任心和做事情的细致程度。
果然，这颗脑袋的主人，没有抬头，却一边翻着资料，一边说道：“莫小丫是吧？建筑学院工程预算专业吧，算是科班出身，要虚心学习踏实做事，以后还是有前途的。
现在公司很缺少这方面的人才，你要珍惜自己锻炼的机会，刚入职时犯一次小错，是给你以后的职业生涯一个下马威，我们手下的数字，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不谨慎不行呀，所以，这是告诉你，一开始就要形成一个严谨的工作态度。”
李清流说完这些话，抬头见莫小丫虽一付低眉顺眼任你批评的模样，但她唇角紧抿，低头着头，那一双眼睛瞅着自己的桌子一角，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在里面，可他竟然觉得那里好像有一丝忍耐的神情。
根本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被她听到了耳朵里，还是被她自动过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