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世载正在佳雯房里逗弄婴儿,府里的家仆来报,厉丞相过府拜访。潘世载诧异,不知丞相有何急事,刚下朝就到将军府拜访他。
潘世载快步来到前厅,看见厉泽背对着他,出神地看着墙壁上挂的一幅画,对他的到来浑似不觉。
“厉丞相,失迎。”
“潘将军,打扰。”
两人朝对方拱手为礼。
潘世载请厉泽坐下,乘丫环上茶之际,厉泽的眼睛不由又朝那幅画瞧了瞧。
“厉丞相,可喜欢这幅画?”
“啊?是,是,是。”厉泽一迭声回答,可脸上的表情显露出他的心不在焉。
“我也喜欢这幅画。”潘世载微微一笑,指着下人刚上的茶:“丞相,请用茶。”
两人轻啜一口茶,厉泽望着潘世载:“潘将军,我这次过府一叙,实有一件为难事,想请教将军该如何处理。”厉泽稍稍停顿了一下,潘世载不以为意,追问他:“丞相有何为难事,但说无妨。”
“我接到不少奏折参劾你,说你私藏敌国王妃和王子,可有此事?”
潘世载闻言一惊,脑子嗡地一声,脑海空白一片,嘴里只知道为她辩解:“不是这样的,她和孩子都不是,都不是敌人。”
“众口铄金,潘将军可有好办法堵得了这悠悠众口?”
潘世载低头不语,稍顷他抬起头期待地看着厉泽:“希望丞相给我一个建议。”
“将军,她们究竟是不是你从乌弥国战场上带回来的?”
“是。”
“那她们就是敌人。我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杀了她们,而且是公开处决她们,这样才能让将军恢复名誉,否则,将军的一世英名都要毁于一旦。”
“不行,不能杀了她们!我不在乎名誉,我只要她们活着!而且,她之所以有今日,全是我一手造成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来承担这后果。”潘世载激动得脸色发红,脖子上的青筋毕露。
“将军打算怎么承担,将军难道要置天朝的皇威不顾,置天朝的法律不顾,一心只想包庇她们?”
“丞相,她们是无辜的。”
“无辜?”厉泽闻言,嘲讽一笑,“将军,卷到漩涡里的人都不是无辜的。听说,那个乌弥王就是为了找寻她,才给你们逮住了?”
“话是这么说,可她不是……”
“她到底是什么人?”厉泽目光炯炯地看着潘世载,眼神里有一股迫人的压力。
潘世载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她是我曾经发誓要相守一辈子的人。后来,我与她失散多年。如果,如果不是我犯错,她就不会被掠到乌弥国……总之,她历经了坎坷,好不容易活下来,你说,我怎会让你们处死她。”
两人在屋里唇枪舌战,互不相让。
丫环在这时走进来:“将军,小姐说晚食已经准备好了,就请客人留下用个便餐吧。”
厉泽知道丫环嘴里的小姐就是他们争论该如何处置的女人。
潘世载看着厉泽:“丞相意下如何?”
厉泽微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前厅,厉泽走在后面,即将跨出门槛时,不禁又回头望了那幅画一眼。
饭厅里,一桌菜肴摆好,丫环仆妇站立在一旁,等着主人和客人就坐。
潘世载坐在主位,厉泽坐在客座。
潘世载看了看桌上的菜肴:“这是谁做的?”
一名丫环上前:“回禀将军,是小姐亲自下厨做的。”
潘世载闻言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厉泽不等潘世载谦让,自顾自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在嘴里,咀嚼片刻,也沉默不语。
潘世载命人拿来一坛酒,两人一改刚才在前厅争论不休的状态,都变得有些落寞,也不劝对方喝酒,自己自斟自饮。
过一会儿,一名丫环进来:“将军,小姐说,多喝酒无益,请将军适可而止,保重身体为好。”
潘世载缓缓放下伸到嘴边的酒杯:“那就把酒撤了吧,丞相意下如何?”
厉泽手指着潘世载:“你都说撤了,还问我意下如何?我,客随主便。”
丫环上前将酒坛酒杯撤了下去。
“我只输与一人。”自己曾看着她这么言道。厉泽望着潘世载,这么个桀骜不驯的人,都给人管住了,每个人的命里是不是都有这么一个人,让你输给她无怨无悔。
“算了,看来你今后要谨言慎行,夹着尾巴做人了。”厉泽突然出言。
潘世载不解地看着他。
厉泽避开他的目光:“我的意思是,她的事情我不追究了。在奏折上,我批子虚乌有四个字,希望就此将这件事压下。但今后将军得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将功赎罪,嗯,明白了吗?”
潘世载将厉泽送走后,来到后院。佳雯房间的灯还亮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轻叩房门。
“请进。”
潘世载推开房门,看见她枯坐在灯下,手托着腮微微发怔。佳雯见是他进来,立即起身朝他施礼。
“佳雯,我说过,这些礼节我们之间就免了吧。”
“佳雯怎能对将军失礼呢?”她一边微笑着说,一边让座。
“佳雯,你心里还喜欢他,对吧?”潘世载落座后,也不旁敲侧击,直接将自己心中的疑问抖了出来。
佳雯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微微点头:“他一直在我心里,我不曾忘记他。可我与他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潘世载只觉自己的心被利刃狠狠地刺了一下,痛不可抑,他强忍疼痛,追问她:“为何你们不能在一起,难道是因为他移情他人?”
厉泽府里的事情,潘世载也时有耳闻,听说丞相府里有一个女子,厉泽宠爱之极,京都里所有顶级的珠宝首饰都给这名女子买了去。
“不是,不是这个原因。”她摇头。
潘世载时常有意无意透露街对面丞相府的事情。她知道他是好意,他希望自己不要执迷不悟,伤心自苦。
其实,她这辈子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他有了所爱之人,她倒觉得是一件幸事,因为他不会自己糟蹋自己了。在江都府,她亲眼看见他不开心就喝酒消愁,所以她不希望他今后的生活是这么过的。现在看到他这么生机勃勃地活着,是她的内心希望的。她永远都记得,他濒临死亡的模样,毫无生气,瘦骨嶙峋,偶然想起仍让她心悸不已。
现在这样很好,一切如她所愿。她别无他求了。
厉泽回到府中,直接来到书房里。他没有点灯,只是推窗望月。
今日,他身在将军府,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的气息无处不在。
他是不是有些失常了,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端午节至,佳雯以百索彩线,细巧镂金花朵,及银样鼓儿糖,蜜韵果,巧粽,五色珠儿,结成经筒符袋,分给将军府丫环家仆们。
与南方不同的是,赛龙舟作为公共娱乐,南方在民间盛行,官员百姓同乐;而在北方,则是以上层社会为主,在皇家或富家大户的园林中举行,具有更多的观赏性。
基于北方初定,京都慢慢恢复了战前的繁华。朝廷对今年的端午节很重视,宫廷里早就做了准备,在端午节这日举行宴会,邀请百官及其家属一同参加。
潘世载将这事与佳雯说了,想和她一同前往。佳雯坚决不答应。她怎能在这种场合出现呢,她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
潘世载不管她愿不愿意,用上了上战场的劲头,勇往直前,坚持到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佳雯给他缠得没有办法,只得采取拖字诀,迟迟不给他正面回答,只是说再考虑考虑。
端午节这天,佳雯盛装穿戴好,出现在潘世载面前。潘世载见之满心欢喜。没料想,佳雯郑重地跪在潘世载面前,吓了潘世载一跳:“佳雯,你这是为何?”
佳雯的脸上显出一种坚毅的神情,她抬头望着潘世载:“将军,如果你不嫌佳雯给你添麻烦,我就和你一同赴宴。”
潘世载觉得奇怪,赴宴会有什么麻烦:“佳雯,你是不是多虑啦,不会有麻烦。来,快请起。”
潘世载伸出双手欲扶起佳雯,佳雯避开他的双手,执意跪在地上:“将军,佳雯感激你对我和孩子的照顾,如果没有将军,我和孩子可能都……总之,将军的恩情佳雯铭记在心。佳雯没有其他亲人,尚有一事恳求将军,希望将军能不推托为盼。”
潘世载见佳雯越说越严肃,不知她这是为何,他一心只想让她起身,忙道:“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如果有那么一天,佳雯不在了,希望将军能代我抚养孩子。”
潘世载听了一惊:“佳雯,你怎么有这种念头?”
佳雯眼里流出清泪:“将军,佳雯身负太多人的恩惠,不知身该何处,才能不负他人,只有,只有……”佳雯说不下去,话语哽噎。
潘世载听不懂她说什么,但她的样子让他很担心,他急忙安慰她:“佳雯,你放宽心,我把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定将他抚养成人。”
佳雯听了,在地上郑重地磕了三下头,这才起身。
他们一同步出将军府时,佳雯已经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潘世载略微放心了,他高兴地搀扶佳雯上了马车,自己翻身上马。
这时,丞相府的门开启,厉泽和娟儿走了出来,看见潘世载正好要出发,他对潘世载打招呼:“潘将军,是去赴宴么?”
潘世载回道:“正是。”
厉泽一看潘世载身边的马车,就知道京都里人们盛传的女人在这辆马车里。他心想,我叫你低调些,你却丝毫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在这种场合带她出席,不是给自己添麻烦么。
厉泽本想阻止潘世载的行为,可看到潘世载那喜滋滋的模样,想想就罢了。
娟儿看见厉泽又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跟他撒娇道:“娟儿想和公子同乘一骑,可好?”
厉泽望着娟儿的笑颜,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她。他不由伸出手,轻轻将娟儿拉到马上。
佳雯坐在马车里,看到了这亲密的一幕,心里悲喜交集。但她现在已经不能单为自己的命运悲叹哭泣了,有更多人的命运处在转折的关头,需要她挑战自己的勇气和力量去改变他们。
佳雯伸手触摸到宽袖里的一封信,这是她昨夜写好的,成败在此一举。
她的人生会不会就在今日结束,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一个人见义不为,没有推己及人的仁义精神,这个世界将是一片荒芜,国亦如此。
潘世载和厉泽一前一后到达皇宫。佳雯刚从马车里探出头,就吸引了周围无数的目光。那些目光里饱含太多的内容,探究,疑问,惊讶,嫉妒,艳羡,怔愣……同一时间朝他们射过来。
佳雯扶着潘世载伸出的手臂轻盈地步下马车,灿如繁星的眼睛朝周围巡视一圈,她微微颔首,面带微笑,神情安详沉静。那些人只觉那女子就像笼罩着月的光晕,浑身散发出温柔清安的气息。她身边的潘大将军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扫从前安峻的表情,面容变得非常柔和。
这个女子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被将军所俘,实则俘虏了将军的传奇女子。众人心中这么想,脸上的表情不由透露出一丝窥视到他人隐私的尴尬。
潘世载没有理会那些欲上前和他攀谈的人,他还是如从前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轻扶身边的女子,与她一同步入宫门。
那些欲巴结大将军的人无不讪讪地走开了。
厉泽骑在马上,只扫到那女子的背影一眼,就这么匆匆一眼,不知为何他的心不规律地猛跳了一下。
他觉得奇怪,自己为何有这么怪异地反应。他一跃下马,回过身抱娟儿下了马。
娟儿身上戴满珠宝首饰,价值连城的宝石在太阳的照射下,光芒万丈,璀璨夺目,着实吸引人的眼球。
厉泽的身边一下聚拢了几圈人。丞相手握政权和财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谁能巴结得上丞相,谁的仕途就会通畅无比。
与那些人寒暄良久,厉泽才得以脱身。刚才的背影已被他抛在脑后,他与娟儿携手跨入宫门。
在皇家园林里,沿着河岸两侧摆满酒席,南岸坐满武将及其家属,北岸坐的是文官及其家属。
隔着几十米宽的河道望过去,密密麻麻全是人,模糊不清的人脸和身影,根本瞧不出谁是谁。
皇帝的宴席安排在一艘龙船上。
启德帝率皇后妃嫔坐在龙船上,君臣同乐,普天同庆这传统佳节。
欣赏完龙舟比赛,启德帝与夹岸的朝廷大臣一一举杯,相互祝愿。
如果不是有一个胆大妄为的女子搅了兴致,这场欢宴该是多么成功,君臣定是乐而忘忧,尽兴而返。
席间,一个坐在武将席位的女子呈给皇帝一封信。启德帝展阅后勃然大怒,立即命御前侍卫将这名女子投入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