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艺阁。
三楼东面最大一间屋子，是筝儿姑娘的住所。
进门粗粗望去，首先印入眼帘内的是临窗的琴台，古朴简单。内里布置不算繁复，但处处透着雅致。
但最惹眼的还是内室，一整面墙的檀木架上，放的不是精巧的把件，而是数百本各类书籍。虽然摆放整齐，但许多露出的一面都起了毛边，一看便知主人时常翻看。
一席厚厚地帷布，就将这方充满书香气息的空间，与外界的红楼倚翠、侬香软语彻底隔开。
初踏入此地者不禁一阵恍惚，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一个青楼女子，竟和文房书墨联系到一起，若是让那些老学究知道，少不得会喋喋不休一番。
但这份奇异的反差，却让人好奇。待了解主人的际遇后，不由得心生怜惜，也令人着迷。
王远寿便是如此。
这位筝儿姑娘，他也有所耳闻，却并不在意。直到那日偶遇她出手救助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忍不住主动去探寻。
原来这位姑娘曾是北方某小国公主，只是国破家亡后不得已沦落到烟花之地，难怪她举手投足高雅不凡。
更难得的是，即使落入这般境地，她也没有自暴自弃，仍然保持着心中最初的善意。
几日接触下来，他暗生佩服，以及深深为她感到惋惜。
在他眼里，筝儿姑娘是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她应该得到更好的对待。尤其他得知顾少谨对她的冷淡后，更为她感到不值。
他自己也出身世家，对他们的心思当然能明白几分。
近三年时间少有露面，只以钗环金银等俗物打发她。只看这一点，便知顾少谨对她并不上心。
既然无意，那他不如趁早放手，自有人会去保护她。
“筝儿，你可想过离开这里？”
听到这话，筝儿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抬眼注视着王远寿。
他接着说道：“如果你愿意，日后你我相伴，我必不会亏待你。”
见他满脸认真，筝儿心中一动，笑着试探：“七公子，妾的身价可不低，你当真舍得？”
王远寿闻言，顿生一股豪气：“若是为你，万金又何妨！”
他也曾行走各地，对世事人情都有了解。似筝儿这样的头牌姑娘，赎身银子在城中置办一栋宅子都绰绰有余，但他拿得起，也心甘情愿。
他眼中的真诚，让筝儿意识到，他不是开玩笑。
这一刻，她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去幻想，那会是怎样轻松自在的生活。就算没有名份，也比现在要好得多。
但，她早就失去重新开始的资格。
避开王远寿灼灼的目光，筝儿微微垂下眼帘，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苦涩。
察觉到她的迟疑，王远寿觉得或许是自己太过突然，她一时踌躇不定也是常理。
想到这里，王远寿没有紧逼，而是留给她考虑的时间：
“四方商行的拍卖会过后，我会启程返回肃州。在此之前，你随时可以派人传信给我。”
说罢，王远寿起身出门。他相信，筝儿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若是顾少谨真如传闻中那么在乎她，早就将她接出去。哪怕是安置在外城，对他来说并不难。可是，她至今困在此地。
她想要的顾少谨不会给，但自己可以，只要她肯点头。
窗外的风穿过轻薄的纱，拂过她额间的碎发。筝儿望着远处碧蓝的天，那些尘封已久的过往，如同浮光掠影飞速在眼前闪现。
那时她活得张扬夺目，那时她无忧无虑，很向往宫墙外的天空。
她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泥足深陷，自尊、骄傲都被人死死地踩在脚底。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自己就像深秋落下的树叶，只能眼睁睁地等待腐烂，直到消失。
若是能够跟他走，或许她还可以回到从前？
“你动摇了？”
身后一道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几乎只是瞬间，筝儿收起所有思绪，表情变得冷硬，
一个衣着艳丽的中年女子缓步入内，顺便将房门闭紧。
她没有浓妆艳抹，也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动作，反而称得上是个美人。即使双眸不再那么明亮，但透过眼尾的纹路，依稀可见昔年的风采。
刑三娘，雅艺阁的老鸨，整个阁里的姑娘都要听从她的安排。
看到她，筝儿脸上露出一丝警惕：“此言何意？”
刑三娘打量她片刻，轻笑一声：“动摇很正常，你也无需掩饰。”话锋一转，她意味深长：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走错了路。否则……”
明白她话中未尽之意，筝儿眼神微黯，淡淡地道：“你想多了。”
“不是最好。”刑三娘取出一丸猩红的丹药，递到她跟前：“这个月的。”
筝儿抬头看了一眼，当着她的面直接吞服，默不作声。
刑三娘点点头：“乖乖配合，你牵挂的那个人就不会有事。”
听到这话，筝儿微不可查地一僵。
刑三娘见了暗暗叹息，对她这爱搭不理的态度，多了几分宽容。
何况，她也算阅人无数。自然明白筝儿最吸引人的，就是这份清冷的傲劲儿。
若她也像其他女子一样低眉顺眼，也勾不住那些世家公子的魂儿。
就为了这份价值，她都得忍让三分，甚至允许她按着自己的心意布置。
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刑三娘迟疑道：“这都好几日了，怎么顾少谨还没动静？”
她特意放王远寿进来，外面议论得也不少，偏偏他毫无反应。
想到这里，邢三娘的视线在筝儿身上上下下来回打量，良久语气莫名：
“说起来，你长得花容月貌，穿衣打扮也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来，他怎么就能放在一边不闻不问？”
眼看天选之战都结束了，还是只送东西过来，人却长久不露面，这可不行。
“是不是你哪里惹他不快了？”她怀疑地看着面前之人。
筝儿闻言，坦言道：“五公子心思难测。但以他的身份，若是厌恶根本不必虚以委蛇。”
只需断了她每月的供给，旁人自会明白。
刑三娘听了眉间隆起一簇小丘，话虽如此，但她心里还是不踏实。
之前还可以推说是专心备赛，现在又是什么意思，给句痛快话不成吗？
“你也积极点儿，别老端着架子。小心清高过了头，人跑了会是什么后果，你心里最清楚。”
要她说，偶尔这样还行。时间长了再美也难免会腻，人家未必还肯看她的冷脸。
见她还是很冷淡，好像自己能置身事外一样，刑三娘忍不住提醒：
“今时不同往日，你早就不是以前那个金枝玉叶了。拿下顾少谨，是你现在唯一的价值，否则上面也不会留你完璧之身。”
说到这里，她将刚收到的命令一并通知她：
“你要尽快实施计划，不然真等上面耗尽耐心，你和那个人都得死，连我也要受你连累。”
说罢，刑三娘无奈的摇摇头，转身向外走去。
刚到门口，她又停住脚步，似是不经意间补充一句：“对了，那个药今日是最后一粒。”
木门吱呀一声，脚步声渐行渐远，只留一室沉默。
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