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倾饶深信,乔盈绝不会骗自己。
于是此事便有两种可能:京兆尹认错了尸,或者,乔盈认错了人。
望着乔盈笃定的模样,傅倾饶觉得兹事体大,不可马虎大意,连忙告辞骑马回大理寺。到了门口,正遇上段溪桥穿着官服带人出门。
段溪桥刚接到秦点暮带来的皇上的口谕,满心烦躁没处发泄。看见傅倾饶,他正要发火,却在看见她焦虑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后有些迟疑了。
瞥一眼她衣衫上的几点血迹,他想起先前王寺正他们说过的话,就改了主意,只冷着脸叱道:“问个口供还那么磨蹭。这都什么时辰了?才来!事情既已办完,等下便走了罢!”
当值期间擅离职守,傅倾饶方才的离开是个错处,偏被他给说成了是去问询口供。
傅倾饶明白他是在维护自己,下马揖了一礼,正想要将方才的事情告知,就见段溪桥轻飘飘朝她使了个眼色。
她扫了眼他身后,见后头跟着的衙役服色繁杂,不止有大理寺的,还有刑部的,甚至最后头还跟了两个京兆府的。其中一个与她打过两次照面,见她看过来,还朝她颔首示意了下,只是脸上的表情十分愁苦。
虽心中疑惑,傅倾饶却也知道此刻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她静立一旁,待到众人离去,方才进了大门。
此刻已经临近下衙的时辰,大理寺中众人却都还在忙碌着。
王寺正晃晃悠悠地踱步而行,冷不丁被人喊了一声,忙抬头挺胸作出认真严肃模样。转头看是傅倾饶,就笑了,“傅大人回来啦?”
他官阶比傅倾饶高,年岁比傅倾饶大,这声“傅大人”颇有些莫名其妙。
傅倾饶心中有事,并未留意,只问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说着指了指段溪桥离去的方向。
王寺正摇头晃脑地道:“这不明摆着的?有人要被抓了。”
“谁?”
“那可多了去了。不过看这阵势,约莫是和刘大人的案子有关系。”
要抓很多人?和刘大人的案子有关系?
傅倾饶想起段溪桥方才欲言又止的模样,心揪了起来,指了指乔家鞋庄的方向,“那处有没有?”
王寺正想了半天,点点头,“有吧……我记得那个谁不就是去那里抓人了么。当时我还跟他说……哎?傅大人?傅大人?”
他眨眨眼,咦,不过一霎霎功夫,傅评事就没影儿了。去哪儿了?
王寺正一步三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都心急火燎的,还需磨砺磨砺。看看大家现在都忙着,偏他一个人提前……”顿了顿,想起来段大人临走前嘱咐过傅倾饶可以先走,不用留下审讯,又叹了口气,“……心腹什么的,真是太让人嫉妒了啊。”
傅倾饶气喘吁吁赶到乔家鞋庄的时候,大门已经落了锁。
她心神一震,生怕乔盈有什么闪失。
临近的铺子老板探头出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缩回了头去。
傅倾饶知道自己这一身打扮明显不是能在这里买得起鞋的,就主动走了过去,问道:“请问这家店怎么关了门了?”
“刚才来了几个官爷,把乔老板带走了,说是有些事情要问问她。”
听到“官爷”二字,傅倾饶心里突地一跳,想起了方才段溪桥穿着官服的样子,忙问:“几品官?”
“哎呀我说你这小哥儿,说话也太难听了点。”老板擦着摆设的器物,连个正眼也不给她,撇着嘴说道:“还几品官……乔老板可是好人,你这是巴着她进天牢还是怎么的?”
他这样一说,傅倾饶松了口气。
看来是寻常的衙役把乔盈带走了的。
想想也是,不过是个商铺的老板娘,犯不着动用大理寺少卿去抓。而且,段溪桥方才刚离开大理寺,短时间内到不了这儿。
那段溪桥带人去抓的谁?竟然还穿上了官府。这段时间的案件中,若是和刘大人无关的,基本上都不需要他亲自出马。
思及门口碰到的京兆府衙役脸上愁苦的表情,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激出她一身的冷汗。
京兆尹!段溪桥带人去抓的是京兆尹!
秦点暮请示今日发现断肢之事进宫禀报,却去了太久。难道是京兆尹这样大张旗鼓的举动惹怒了皇帝?
傅倾饶心里蓦地轻松了些。
看来乔盈被叫走,也许只是例行问话。段溪桥先前没说出口的话,和乔盈没关系。
那就好。
刚才她来的时候,就告诉过乔盈,订单之事目前只有他们三人知晓,不要随意说出去。乔盈向来懂得审时度势,既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自当知晓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
至于皇上为什么想将刘大人的案子压下去、对京兆尹大发雷霆,傅倾饶就不太在意了。
她一个七品官儿,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再见到皇上,操心那个做什么?!
在鞋庄门前徘徊了这一会儿,想通了其中关窍,到底安心许多。本想现在回大理寺看望乔盈,后又怕多此一举反而打草惊蛇,只得按下满心的担忧,打算明日一早前去探个究竟。
傅倾饶看了下方才问话的那家店,见是个卖衣裳的,就想起自家还搁着个半死不活的大男人,估摸着怎么着也得买两套最大号的男子御寒衣裳。哦,再加上两床被褥。就算是睡榻上,也得有厚点的铺盖才行。
多事的过路人一变成顾客,那老板立刻变了脸色,乐呵呵的向傅倾饶推荐合适之物。
傅倾饶看惯了人情冷暖,浑不在意他的变化,只细细选好了东西,又多给了点钱,留下住址,让老板晚一些给她把东西送过去。
路上顺手买了点干粮和吃食,回到住处时,送东西的伙计刚好到了。
傅倾饶不想沾染更多的麻烦,等伙计走出一小段路了,这才开了大门,把东西搁进门后又将大门锁牢了。
抱起大包袱往里走,这便看见了夕阳下立着的那个人影。
挺拔,瘦削,冷峻。虽静立不动,却气势迫人。
听到脚步声,男子回眸看来。斜斜上挑的眉眼如刀如剑,携着凛冽的锋芒,直刺人心。
傅倾饶脚步一顿,问道:“你不进屋待着?在外面不冷吗?”
若是旁人,在这样冷冽的目光下怕是要胆战心惊了。但傅倾饶倒真的不惧他。
——不说她见到了他最虚弱无力的一面,单讲他全身上下光不溜秋连屁股上的胎记都被她看遍了,她也实在提不起一丁点儿怕他的心思。
那人没回答她,微微垂了眼眸看向她手边,神色间竟是有了一丝歉疚,极淡,却真实存在。
傅倾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他瞧的是她包扎过的手和衣衫上的血迹。
她知道他是误会了,以为这伤口是救他时造成的,有心想解释,对方却已经转回了身,继续看天边斜阳了。
她就也作罢。
径直抱着东西去到屋内,将东西搁好,拂去衣上尘土,傅倾饶稍稍思量了下,这才慢悠悠走到门口,斜倚着门框,抬手扣了扣开着的门。
男子调转视线朝她看来,目光中少了些审视多了些疑问,极为勉强地算得上柔和了。
傅倾饶指指屋内,说道:“进来。”不容辩驳的语气。
男子纹丝不动。
“这么冷的天,你若是喜欢在外面吹冷风,那就吹罢。”傅倾饶嗤道:“只是有一句劝你,别没被仇家杀死,却被个风寒给弄没了命,那可真是亏得大了。”
男子依然立在那处仿若未闻。
傅倾饶并未指望一言两语就将此人说动,就也靠在门边不动,只是凑着一阵轻风吹过之时,极为配合地打了个喷嚏。
他这回终于转过身来,静静望着她。
傅倾饶垂下眼眸揉了揉鼻子,尔后继续抱胸而立,作出准备长期作战的模样。
男子凝视她许久,最终开始朝着这边挪动起来。
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跨度之间都不超过一尺,且动作极为缓慢,小心翼翼地仿若怕踩死脚下蝼蚁一般。
但傅倾饶知道,他这样做是因为全身上下的伤实在太重了。且不论筋脉受损极重,单说伤了的肋骨和腿骨,每一处动一下都是能疼死个大活人的节奏。
如果平常人,在他这种伤情下怕是连翻个身都要忍不住呼痛呻.吟,他却不光是下了床站起身,并且还走了那么远的路。
难道他失了痛觉?
再细看,他穿着不合身的露出小半截手臂和小腿的棉衣,在至寒的天气里却是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滴滴顺着脸颊往下滚落……
傅倾饶终究是动容了。
他不是不疼,而是疼到了极致,却咬着牙硬生生忍了下来。
难怪他一个字也不说。就算他心志极其坚韧,疼到这个份上也是极其难忍的。应当是怕松了口会呻.吟出声,故而硬是憋了口气,逼着自己做到此等地步。
思及此,傅倾饶对他心中倒是敬佩起来,却也不忍再看,硬邦邦丢下一句:“赶紧的,我买了好吃的,你若慢了可没份了。”便转回屋子里去切熟食了。
虽说那人伤得那么重,按理来说,她应该去帮一把。可对着那个倔强到了极点的人,她却不打算如此。
——若她那么做,当真污了他那份心性。
她眼睛盯着案板,可其他感官无时无刻不在注意他那边的情况。他每挪一步,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提起一些担心,只因下一步更为艰难。
如此过了半晌,等他刚走到屋门口,她极致的紧张堆聚下来,拿着菜刀的手都有些微颤了,却也不肯让他发现,握刀无意识的一阵乱切。
好不容易挨到那人进了里间,她忙跑过去,仰头对着天花板说道:“饭还没好,不如先躺一会儿。”
男子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得没了一点血色,就连面上的浮肿,都看上去泛着青,没那么紫了。
“不用。”努力调息了半晌,他终于挤出两个字来。
傅倾饶这才拿正眼看他,见到他的情形后忍不住冷哼一声,“怎么着?准备把自己折腾得动也动不了,然后等下我喂你吃饭?”
在她刀子般的眼神逼迫之下,男子抿了抿唇,终究是慢慢躺下了。
傅倾饶刚转到外间,凶神恶煞的表情就垮了下来。
她掏了一把米,搁在锅里煮粥,泄愤似的把锅碗瓢勺搞得叮叮当当乱响一气,心中愤懑至极。
——真是造孽呐,她这是救回来了个什么人啊?就不能好好说话好好做事!非得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