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溪流走是藤原的决定,除此之外我们似乎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但两面深不可测的丛林却让我内心隐隐有些不安,也许是已经适应了东躲西藏,一旦暴露在开阔地我就会不自觉地把枪握紧。
藤原走在最前面,几乎贴着丛林的边缘,这样我们便能尽可能地做到隐蔽。
但走着走着,我们愈发地觉得这附近应该有人。
有水的地方就会有人,这是常识。
“前方有情况。”藤原做了个禁止行军的手势。我们顺势迅速隐蔽在丛林里,透过树枝我望着前面。
果然在溪流即将转向的地方,有两个人在打水。
“我先去看一下。”我说。
“不,你等我。”藤原说完穿过丛林悄悄向他们摸了过去。
我看到那两人打过水后就消失在转向处,随后藤原的身影紧跟着也消失不见,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等得有些发毛,于是把小哑巴托付给大熊,自己加快脚步往他们消失的方向奔跑,其他人跟在我身后十几米处。
跑过转角后我见到藤原蹲在溪旁洗着手,鲜血把周围的水已经染红,方才那两个人躺在他身旁,已经断了气。
“蛀虫,”藤原边搓着手边对我说,并没有抬头。“这丛林里有残留的蛀虫。”
“多不多?”
“不清楚,但从他们打的水量来看应该规模不大,最多十几人,像是在前方部队推进至这里时侥幸逃脱,于是就地藏在了这里。”
我看着那两具尸体,其中一人还挎着一把AK47,显然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藤原割破了喉咙,在这种地方一旦枪响我们就暴露了行踪。
“你的意思是去剿灭他们?”我问。
“你什么意见?”
“如果选择继续在丛林里行军,我们是应该先下手为强,毕竟现在我们还没暴露。”
“可以,但一定要小心,因为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据点在哪儿。”
“这种环境他们想要常驻,就一定会生火,找个高地看看哪里有烟雾就可以。”我建议。
可令我们没想到的是,那群极端分子的想法竟然同我们一样。
在快走到就近的一处高地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引起我的注意。我听到有人在高声交谈,又有金属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
我对大家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用静步向前移动。慢慢地两顶不算大的帐篷若隐若现,旁边的篝火飘着清灰色烟雾,大约7-8个人坐在地上正在吃东西。
我指着最右侧两个人,又指了指我的枪,意思那两个人由我来搞定,剩下的则交给藤原和阿迪他们。大熊带着两个人向帐篷突击,检查里面是否还有其余的极端分子。
我把小哑巴安置在原地,让她隐藏在一簇浓密的灌木后,她再次含糊地点头,我有点不放心,但这是避免她发生危险的唯一办法。我们继续推进,可就在往前走了约100米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在一声闷闷的金属碰撞声后,那个叫矢浩的日本小伙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好像踩到了地雷。”
我心一惊,赶紧示意大家停止走动,随后来到矢浩身旁,小心翼翼地扒开他脚下的草。
果然是一颗地雷。
可此时我完全分别不出是什么型号,藤原过来看了一眼,也摇了摇头。
“我们先走,解决完那些人再过来救他。”藤原用手势向我表达这个意思。
我看矢浩的眼神略微有些复杂,随后按住他的肩膀,让他明白我们一定会救他。
我们的静步比之前更加地谨慎,因为像这样的地雷在极端分子驻地周围应该还有很多,就在马上到射击的最佳地点时,一名极端分子突然发现了我们,还没等他们拿起枪,我们就将他们全部击毙。
“帐篷里什么情况?”我朝大熊喊着。
“没人,应该都在这儿吃饭了。”
“里面多少张铺?”
大熊又翻进帐篷,挨个检查过后对我说:“一共八张铺。”
我数着被击毙的极端分子,不多不少正好八个。
危机暂时解除,我让大熊去接小哑巴,然后和藤原立刻前往矢浩所在的位置。
“还有救吗?”我悄声问藤原。
“看样子不太乐观,一会儿确定什么型号再说吧。”
“如果和之前他们用的地雷一样,应该是tc-61式子母雷。”
“那样就麻烦了。”藤原面色透出鲜有的严峻。除去藤原,矢浩是这支队伍里唯一的日本士兵,一旦矢浩发生不测,那么对于藤原来说绝对是不小的打击。
而事实证明一旦有坏事发生,那么就一定会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在我小心翼翼把地雷周边泥土清理干净后,我发现一根极其不易察觉的导线还连接着土壤更深处。我不敢轻举妄动,汗水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泥土中。这种地雷一旦爆炸会直接将人杀死,完全没有施救的可能。
我对藤原点点头,他大概也明白了我的意思。
“怎么办?”我一时也手足无措,只好征求藤原的意见。
“你先等等,我和矢浩说几句话。”
我胆战心惊地将手从地雷上撤下来,随后走到远处,给他们二人一些隐私空间。我不知道藤原要和矢浩交流什么,但看到矢浩不停颤抖的腿,我知道他应该坚持不了太久。
我点上一支烟,郁闷地吐出大口的烟雾。隔了不久后一声巨响在我身后响起,我慌忙起身奔向矢浩的位置,却被中途出现的藤原拦住。
“发生了什么?”我的语调因激动而显得颤抖无比。
“他死了,没有别的选择。”
听到藤原这样说,我的手不自觉一松,枪掉落在地上。
我看到其他人赶往矢浩出事的位置,却听不到任何说话的声音,大家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许久之后开始寻找矢浩残缺的身体。
藤原把枪捡起来递给我。“任何情况都不要轻易丢下武器。”
“你对他说了什么?”呆呆站了很久之后,我问藤原。
“没说什么,只是在和他道别。”
“他是你唯一的本国战友。”
“可我们救不了他,让他这样继续撑下去和在折磨他并无二致。”
我不知该说什么,眼眶又开始变得湿润,在此之前我并没发现自己竟如此轻易就会流泪。
“我们还要继续赶路,而且依照这种情况每走一步都要更加小心,也更加缓慢。”藤原又说。
我用力地点头,走向矢浩出事的位置和大家汇合。
当天我们就在极端分子的驻地休息,和之前经历过交火后一样,大家相顾无言,一种压抑的氛围又在每个人之间发酵着。我们把矢浩仅剩的躯干埋在高地的制高点,大熊学着小白给矢浩堆起一个石堆,并且在一块大石头上歪歪扭扭地刻下“や ひろし”的字样。
全程藤原都没有参与,只是坐在帐篷外抽着烟,出神地盯着丛林深处。我没去打扰他,是为了让他尽快走出矢浩的阴影,如果换做是我,我更不愿继续面对此类令人绝望和窒息的场景。尽管他做出了相对正确的抉择,但在抉择过程中涌现出的残酷和孤独,此刻却只有他一人去承担。
晚间天上又能看得见星星,说明明天会彻底放晴。我睡不着,于是借此机会想接近值夜的藤原。他望着夜空,几乎用同一种姿势从傍晚保持到现在,我怀疑再这样下去几个小时他的颈椎就会完全断掉。
“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我问他。
“不,你若没吃饱就再吃一些。”
“我是看你从中午到现在一直都没吃饭,何况明天还要继续赶路。”
藤原笑着摆了摆手。“没事,我不饿。”
“唔,那随你。”我自讨没趣地说。
“看得见银河吗?”
“什么?”
“能不能看得到银河?就在你的正上方。”
我抬头望向天空,只见我的正上方是一片模糊的云,周围有还有点点星光。
“我的头上是一片云。”我哭笑不得地对他说。
“那就是银河。”
“怎么可能。”
“你仔细看,那像云一样的东西,其实是远处的星星。”藤原又说。
我再次仔细地望着那片云,果然和自己之前见的云有所不同,它几乎不变换形状。
“你是怎么知道那是银河的?”我问。
“因为我经常会看,但现在能用肉眼看到银河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爱好。”
“不算是爱好,某种程度应该算是种寄托?或许是。”
藤原头一次表现得有些犹豫,我知道属于他感性的时刻又来了。
“我的未来就像这星辰宇宙,广袤无垠,却又不知命运身在何方。每一件发生的事,接触过的人就像星,错过了就很难再寻找到。”藤原又接着说。
“那么我们所熟知的星座,在你心里应该留给最重要的人和事。”
“是的,不过我不懂星座,但最明亮的几颗星,或者排布很有规律的几颗星,总会被我下定义,慢慢的这片银河就会被我的思绪填满。”
如果是这样,我想祝愿他可以记住银河系里的每一颗星辰,但这毕竟不可能实现。我忍不住好奇在他眼里我属于哪一颗星或哪一个星座,但这种事总归不好开口发问。
“喏,”我递给他一支烟,随后为他点上火。“想过和前方部队汇合后有什么打算没?”
“继续剿灭蛀虫,直到胜利。”
“哦对,”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是不是还没有在头盔上划线?”
藤原笑了笑,把他的头盔扔给我。
“都在这里了已经。”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头盔也愈发地发白,那些数不清的线条几乎变成了一整片,仅剩骷髅头还清晰可见。
“你真是个变态。”我骂他,可这次脸上却带着笑。
“你可以试一试,但不要让杀戮成为一种瘾就好。”
“我不是你那样的人。”我开玩笑地说。
“我并非喜好杀人,这只是仇恨的一种表现方式,而不是一种荒诞的记录方式。”
我大抵明白藤原的意思,其实在我心中他虽然有时阴郁得可怕,但本质上却不是以杀戮为乐的魔鬼。
次日一早我刚出帐篷,就看到藤原为大家准备好了食物。他堆砌之前极端分子所剩的食材,熬了一锅卖相并不怎么好的浓汤。
“吃完这一顿我们继续赶路。”藤原说。
我看了看锅里,确定没什么食欲,便让其他人尽快把浓汤分掉。在这种情况下我本不该挑食,可相比于喝下它我更愿意吃一些军用干粮或那些未经加工的蔬菜。我用汤匙盛了一碗汤递给小哑巴,她出奇地喜欢喝,但我猜一定是她饿了的缘故。
“昨晚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我问藤原。
“没有,就和今天的天气一样令人放松。”
这种拙劣的比喻出自于藤原之口却显得有点与众不同。我看着久违的朝阳,觉得他的话还十分应景。
“我们终于可以穿一天干燥的衣服。”
“雾气一蒸发再干燥也不会顶太久。”他说。
藤原说的话不无道理。之前我就对这种雾气有所耳闻,那还是小白在世的时候。蒸发出的雾气不但异常潮湿,还带着些有毒物质,很容易让人身体生疮,小白和大熊都是受害者。
“一定小心,里面有瘴气,这是中国人对自然产生的有毒气体的一种说法。”我对藤原说。
“我听说过,大熊曾经给过我一样东西,说是可以祛避瘴气。”
“大熊?他给过你什么东西?”我十分好奇。
大熊一直和日本人不对付,但私下和藤原有过往来,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应该是一种果实的风干物?嚼食的,带着甜味,过段时间后整个身体会渐渐发热。”
我立刻便猜出来藤原所说的那东西是槟榔。于是我叫来大熊,问他还有没有剩余的槟榔,他极不情愿地拉开背包,把仅有的十几颗槟榔分给所有人。
“这都是小白给我的,就这么多了。”大熊略带不舍地说,但更多的还是伤感。
听他这样说一瞬间我也没了食欲,但为了继续在丛林中行走我们不得不吃下去。小哑巴看我们咀嚼着,眼神中透出也想尝一尝的想法,但她还小,我翻出身上仅剩的几块口香糖,塞到她嘴里一块,又指了指自己嘴里的槟榔,意思我们吃的是一模一样的东西。
“走,我们继续前进。”片刻之后我说。
临行前我们把极端分子剩的食物和子弹都装进背包,然后焚烧了帐篷和一切生活物品,那几具尸体则交给藤原处理,他的那份残暴又得以重见天日。
同之前的做法并无二致,藤原将极端分子的躯干扔进燃烧的帐篷内,人头则被他用树枝钉在地上。这样做某种程度上是为了祭奠矢浩,如果非要找个理由,我只能替他这样想。
丛林间的瘴气在太阳快升至最高时大片出现,模糊了我们的眼睛,也在渐渐迷乱我们的心智。我感觉眼睛莫名其妙地发痒,轻轻揉一下后很明显就肿了起来。
“把护目镜都戴上,空气里有毒。”我对其他人说,然后把头盔上的护目镜摘下来戴在小哑巴头上,又撕开包装袋往嘴里倒进一颗槟榔。
渐渐地,我感觉抱着小哑巴的手臂越来越没劲,眼前开始冒出零星的金光。
“你没事吧?”大熊注意到我的异样,从我手中接过小哑巴。
我没回答,只是机械地往前迈着步子,突然脚下一空,我跌倒在原地,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发觉自己躺在一片空地上,天色已经渐渐泛黑,一簇篝火将身边映得发红。
“过去了这么久?”我猛然坐起身,向身边的人发问。
“还是当日,你就昏睡了大约半天。”大熊对我说。
“小哑巴呢?”想到她我赶忙问大熊。
“她在那一边,有人陪着她玩。”
“唔,那就好。”我松了口气,“你们抬着我走了这么久?”
“是藤原,几乎一路上都是他在背着你,这种路两个人根本没法抬。”
我难以想象这种路他一个人是怎么背着我往前走,尽管有合金骨骼加持,但还是要比平时耗费不止一倍的体力。
“他现在在哪儿?”我问大熊。
“应该就在不远处,你好些了吗?如果还不舒服就先别行走了,反正今晚我们也决定在此休息。”
“没关系。”我不顾大熊的劝阻,刚要站起来,却感觉左腿有种钻心的疼痛。
“你的腿被一种毒虫咬了,我们把那块肉剜了下去,也不知道它是怎么钻到你裤腿里。”大熊又接着说。
“毒虫?什么毒虫?”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但是看着很恶心,藤原说没什么大事,毒素不足以致命。”
“唔。”
我还是决定去找藤原。
在离我休息不远的地方,我见他正给合金骨骼加注润滑油。
“今天谢谢你。”我对他说。
“你感觉好些了?”藤原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表达对我的关心。
“没什么大事了,咬我的是什么虫子?”
“我不记得具体名字,只是在纪录片里看过,那种虫子的毒素会攻击中枢神经,不过剂量不大的话就没有生命危险。”
“也不知那鬼东西怎么会附着到我身上,你们都没什么事吧?”
藤原摇摇头,“没事,估计是你没有扎紧裤腿的缘故,再加上你又嚼了一块那个东西,血液流速变快,毒素自然会立刻发挥作用。”
我心念一声见鬼,不过没有那块槟榔或许直到现在我都不会注意到自己中毒,而再晚一些有可能命都保不住。
“你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要很早起来赶路,我感觉离目的地不远了。”藤原对我说。
“你呢?不回去?”
“我要值夜,你休息吧。”
“我替你,今天你已经很累了。”
“不用。”
“你真是个铁人。”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重新躺在地上,我仰望着星空。藤原所说的银河依然若隐若现,一颗流星突然划过,我却没有许愿的欲望。
或许希望真的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谁都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而有盼望的存在,反而会成为心中的一种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