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刺眼的光透过贺文微张的眼皮,让他的瞳孔变得小了一圈。他完全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内,这种氛围让他恍如新生。他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另一端盛有液体的容器内正汩汩地冒着气泡。
后背上厚重的绷带使他难以调整姿势。
他侧过头,看到一个不算熟悉的身影正坐在身旁。
“你醒了。”
“唔,现在是什么时候?”他问。
“距离你上次失去意识,应该快一周了吧。”
“这么久……那事态进展怎样?是否将他们一网打尽?他们这样的组织遍布全国各地。”他盯着弥生的眼睛,试图阅读出来什么。“还有,我不会惹上任何事端吧?”他感知到手腕仍被手铐一样的东西牢牢挂在病床上。“我想我采集到了许多关键影像和数据。”
“你是指这个?”弥生把微型摄像机递给他,“我是专程过来给你送这个的。”
他想伸左手去接,但固定的绷带让他无能为力。“你们的研究进展如何?之前给你们带来了许多被动,还要说声抱歉。”他说,随后看见弥生把摄像机放在床头柜上。
“一切顺利?不知该不该这样形容。”弥生冷漠地说,“这些都不是你该关心的,你只需要配合警方进行接下来的调查,其他任何关于我们研究的事都与你无关。还有——你要尽快恢复身体,那个伤口再晚些抢救足以致命。”
“嚯,那么真的谢谢你。”他晃了晃带着手铐的右手,“不知这个东西什么时候可以撤掉?”
“这要等警方的决定。”
“那个摄像机,你有没有看过里面的内容?它足以证实我的身份。”
“对不起,之前我甚至都没注意到它是什么,我想这个东西由你亲自给他们看比较好。”
贺文叹了口气。何时把摄像机交到弥生手中的,他自己也已经毫无印象。但他仍庆幸弥生没有轻易丢掉这样重要的物件。
“如果可以,能否把它拿到我身旁?”他对弥生说。
弥生把微型摄像机拿到他脑袋旁,又在底下垫了个枕头。他盯着微型摄像机,发现侧面红色的LEd灯依然闪着微弱的光。
竟然还有电,这是他没想到的。
“我不知道怎样操作这东西,如果你想看里面的内容,我会和护士说,让她给你准备一个屏幕。”弥生看了一眼微型摄像机,又看着贺文说道。
“那么再次谢谢你。”
弥生出门后便再未回来。不出几分钟,一个护士拿着笔记本电脑走了进来。她娴熟地调试着设备,没有与贺文交谈的欲望。她把电脑放在病床特有的支架上,那本是为病人就餐时所准备。确定贺文可以看清屏幕后,她又把鼠标塞进他被拷着的右手上。
“你可以控制音量和快进,这种视频播放软件你应该接触过,”她擦了擦手,把露出的碎发重新塞进白色的帽子里。“用完后直接关机就好,换药时我会过来拿走。”
女护士稍显妩媚的动作让他脸红心跳。他把嘴角向上撅了撅表示感谢,随后便把目光集中在电脑屏幕上。
该录的都录到了,他边看边想。还好于连并没有删除之前的那些影像,这得以让警方了解这个组织的运行模式和张掖周边地下私建通道的基本走向。
在看到双方交火的影像时,他的汗毛还是不自觉竖了起来。他看着于连开车冲向运输车,随后巨大的爆炸让镜头陷入长久的黑暗。他想,弥生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让运输车毫发无伤的?
长久的黑暗镜头让他不得不一直快进,密密麻麻的声音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谁在说话。接下来几天的黑暗让他一度有放弃观看的打算。他茫然地拖动进度条,但视频文件巨大,笔记本电脑又是特别老旧的那种款式,这让操作变得极为不便。
弥生这些天都在干什么?职业的本能驱使他继续坚持。终于,一种不同的声音出现在黑暗里。那声音对于他来说不算熟悉,但足以记得起那是源自哪儿。
那种金属碰撞的声音,正是来自张掖基地的飞船建造厂。他最初去见欧阳德时就已经见识过。
弥生在建造厂内,身边还有他的父亲。
贺文将声音调到合适,这样建造厂内的轰鸣声不至于太刺耳。他闭上眼,仔细听着二人的对话。
当听到硅基生命转化的真相时,他彻底傻了眼。
他的手心深处致密的汗珠,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隔了好一阵儿,他大声地呼喊着护士进来。
“有没有电话?……我要打国际长途,产生的费用我会单独付给你。”他对匆忙赶来的女护士说。
女护士明显对贺文这种大惊小怪感到气愤,她看着一切正常的他长吁一口气,眉宇间透着对他的鄙视。
“听到没有?我知道你的手机就可以打,我会付给你钱。”贺文继续追问,不顾她此刻不耐烦的表现。
女护士把手机扔给他,似乎忘记他根本无法拨号。
“我需要你帮我按一串数字,你听好。”
“你直接说就可以,没必要这样浪费时间。”女护士嫌弃地说道。
拨通一串号码后他吩咐她把手机拿到自己耳边。一股青桔的香水味透过她头发洒在他脸上,让他忍不住用余光瞥向她的侧脸。
“香水味道不错,很适合你。”
女护士并没有搭理他。
“不好意思……我想你需要回避一下。”
女护士一言不发走出病房,没忘了重重把门关上。
“喂?是霍克吗?……我有事要对你讲。”他的声音兴奋又焦急。
“什么事?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电话那边传来霍克略带埋怨的声音。
“我……我在考察基层民众对未来的看法。”贺文迫不得已这样说。想到自己差点死在那片荒凉的地洞里,他忍不住在心中暗骂霍克这个混蛋。若不是他的报道间接挑起中国的阶级矛盾,也不会有今日这样混乱的局面。
“关于硅基生命的一些事,你非常有必要知道。”
贺文下决心把真相告诉霍克,是他临时想到的最好处置办法。以目前国内的形势来看,他认为通过本土媒体报道来获取人们信任的概率实在是小之又小了。如果让国外民众首先意识到这场惊天的阴谋,那么就可以借助这股强大的外力使国内混乱的处境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这看上去像是一步险棋,和他以往的自作主张一样,可能会引起意想不到的后果。但他认为这次的结果对于中国来说一定是积极的,起码,能让许多人认清自己是跳梁小丑的现实。只不过爆出密级如此之高的事件,可能会让整个西方世界面临前所未有的崩塌危险。
“究竟什么事?你怎么不说话了?”见贺文没了声响,霍克问。
“我手中有证明硅基生命转化就是一场骗局的证据,或者说,那根本就是一场泯灭人性的巨大阴谋。”
“何出此言?”霍克的声音少了轻挑,尽管还不明所以,但已经有种紧张的感觉在他心中蔓延。
“那是在联合国层面上编织出的谎言,所有已经接受硅基生命转化的人大概率都被执行安乐死,”贺文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以平和的口气讲述一切。“根本没有所谓的拯救计划,这一切都是你们西方世界在借硅基生命转化的噱头来实施人类清除计划罢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携带特定的一部分人上飞船,离开太阳系寻找新的栖息之地。”
电话那边是长久的沉默,几乎听不到一丁点声音。许久之后,霍克才开口:“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你不要管是谁对我说的,反正中国没有同他们同流合污,我们国家的目标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公民,所以才会强烈抵制这样令人发指的行为。”贺文明白这次再不能把弥生和他父亲一起出卖掉,至于今后国内甚至国际上派人来调查消息散布源头,他都会一个人承担下来。
“你所谓的证据在哪儿?”霍克又问。
“这是一段录音,来自国际上某位权高位重之人,”贺文调整好进度条,他在视频播放软件上急忙寻找变声程序,一切准备就绪后说:“接下来你听到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他跟着又听了一遍。
二人许久都未说话,最终霍克最先打破沉默。“单凭这样一段录音并不能说明什么。”
“随你怎么想吧,不过我建议你在亲自实践前最好还是先想办法调查一下。”
“我会申请提前进行硅基生命转化,到时候把一切都调查清楚。”
“那个该死的老东西,”贺文说,“我们本不该那么早就被主观臆断左右,这样的做法远比直接宣告人们死亡更加令人发指。”
霍克没搭腔,隔了会儿他才开口。“你说是不是我有点过于相信本国政府了?”
“陷阱最阴险歹毒的诱饵,就是在最初时表现得十全十美。”
“或许你说得对,但至少目前看来那些转化为硅基生命的人类似乎并没有反常的反应。”霍克说,“说不定他们真的有其他的办法去解救这群人,只不过仍未公开宣布。”
听到霍克这样说贺文想直接挂掉电话,但不自由的手让他无能为力。“你爱怎样想就怎样想吧,你可以把我的话当做事实,也可以当做好意的提醒……尽管你之前的报道或多或少把我们国家搞得乌烟瘴气,但现在整起事件的真相正在向我所说的靠拢。”他叹了口气,从方才的气愤中解脱出来,抿了一口干涸的嘴唇。“我们这类人的职业原则是让所有人了解真相,之前我犯过很多错,把推测编造成事实甚至是煽动不良情绪,这都背离自己从事这份职业的初衷,所以这次我绝不允许这类谎言再凌驾于真相之上。”
“这是我们两个人需要一起证实的事,”霍克说,“既然你可以从某种途径得到这样一份录音,那么一定可以继续挖掘下去,何况,”他话锋一转,“你完全可以自己将此事的原委先报道出去,这样我也比较方便展开调查工作。”
“不行,这次我做不到,你知道我不能再以任何身份进行公开报道,何况这本就和我国民众无关。”
“那我为何要大费周折验证这种没把握的推断?”
“我说了,这只是我对你的提醒。”说罢他艰难地用下巴挂断了电话。
足够字字珠玑了,他心想,至于霍克要不要继续深查此事,或许也不影响真相降临。
他只是希望霍克可以让这个进程变得更快。
在这群暴民活动空前频繁时,没有什么打击比摧毁他们的信仰更残酷更彻底。只是,他眼前又不由浮现出那群人罹患绝症的悲惨模样,若不是无路可走,这种极端的行为完全可以避免。
宣告硅基生命转化是场骗局约等于给他们断了唯一的生路。
所以,究竟该满怀希望地死还是万念俱灰地等?他竟一时间陷入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