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檩子对面一言不发。他穿着老旧的中山装,表现得十分拘谨。他不时地进进出出,嘴里念念有词。
自从昨晚来到这儿以来,檩子还没敢闭上眼。男人对此没太大反应,只是抱着她睡了一夜。就在白天,她才得以安下心来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她所处的屋子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墙上粉刷的腻子大部分已经掉落,露出原本糊在墙上的报纸,而床上破旧的被褥则散发着一种陈旧的腐败味,应该是常年未拆洗过。
在男人再次出门后,她用力晃动着手铐,试图将手挣脱出去,但无奈手铐实在太紧,即便手腕磨出了血,也没有任何作用。
不过既然能从那个炼狱般的地方出来,她认为在这种环境逃跑肯定会相对容易些。她透过模糊的窗看向外面,发现这应该是一户人家,院里有成堆的柴,也有储水的水缸,她听到男人在外面用菜刀切着什么东西,时不时还会听到几声牲畜的叫声。
她第一反应自己应该是被卖了。
在上大学时她就从暗网上听说过这种传闻,不管是在中国还是日本都会有人这样做,而在一些贫穷偏远的地方这种情况更甚。
她庆幸自己还算是遇到了一位好人家,起码来到这里已经十几个小时,她还没有被暴力虐待过。
男人再次推门进来,这回给她准备了午饭。她摇摇头表示不用,心知即使是说再多话,他也听不懂。
“我花了2万块买下的你,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男人对檩子说。
檩子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继续摇着头,紧接着又流下绝望的眼泪。
“你不想着跑,我就给你自由。”
见檩子没有反应,男人指了指铐在她手上的手铐,又做出拧钥匙的动作。
檩子立马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用左手做出打电话的姿势,意思是想借男人手机一用,下载翻译软件之后她们就可以无障碍沟通。
但男人摇了摇头,对于这种请求他自然不放心。他把午饭放在檩子面前又出了门,不知去做什么。
没关系,我可以等。檩子心想,一旦自己表现得服从,或许逃跑的机会便不期而遇。
她开始大口吃着饭,这几日噩梦般的经历已经将她几乎折磨得不成人形,即便味道寡淡,她感觉这已经是自己吃过最美味的一顿午餐。吃完后她向门外大声呼喊着,试图引起男人注意。
见到檩子的态度有所转变,男人似乎也渐渐放下警惕心。他坐到她身边,试图抚摸她的身体。尽管发自内心感到恶心,但檩子仍旧克制住情绪,故作迎合。
就在男人要脱去她的衣服时,她比划出暂停的手势,紧接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男人的,随后再次表达想用他手机进行翻译的意思。男人犹豫片刻还是拿出手机,然后紧紧盯着檩子操作。
她打开浏览器,但却什么都看不懂。沉思了一会儿,她用英语输入“chinese Japanese translate”,一个简易翻译网页便弹了出来。
“你把我松开,我不会跑,请你放心。”她把翻译好的文字展示给男人看。
见男人不为所动,她又打着字。
“我在此没有认识人,何况这种地方如果我选择逃跑,最终也是死路一条。”
男人似乎举棋不定,但在看到檩子真诚的眼神后,还是为她解开了手铐。檩子活动着手腕,长期保持一个姿势导致她的右半身僵硬无比。
“我叫檩子,是日本人,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木讷地笑着摆了摆手。
“和我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女孩,她叫美代子,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户人家?”
男人只是点了点头,似乎不准备告诉她具体地址。
“我想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她,我只是想确定她的安全,如果她没事,我们两个人就好好生活。”思索片刻,她把这段文字展示给男人。
男人又犹豫起来,可这次没用多久。他递给檩子一件极不合身的外套让她穿上,虽然有一股霉味,但她还是强忍着反感照做。随后男人拉着她的手走出门。
天很蓝,很蓝很蓝。
这是檩子再次见到天空的感受,尽管并没有完全恢复自由,但她的心情明显不像前几日那样万念俱灰。院子里有几只骆驼,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她忍不住想上前抚摸,可骆驼似乎十分害怕,见她往过走时一哄而散。起初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大的物种会害怕小小的人类,可在看到角落里那堆还不断往外渗血的骆驼皮后,她的血液瞬间又下降到冰点。
院门口的土路直通最深村子最深处,她们走了不到100米便来到另一个院子前。透过院墙她听到美代子撕心裂肺的哀嚎,心里就像在滴血。她强忍住眼泪,故作自然地拽着男人进了院子。
在男人和里面的老头寒暄一阵后,她看到老头回屋将美代子拖了出来。
二人再忍不住,扑在彼此怀里大哭起来。她一边安抚着美代子,一边检查她身上的伤。美代子的腿上和胳膊上全是被抽过的伤痕,想必是因不听话而受到了惩罚。
“要坚持,一定要坚持,我们会逃出去,”她扶起美代子的头,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她,“你要听话,记住要听话,我想办法带你走。”
美代子不住地头,哭得更加伤心。过了一会儿她又被老头拖了回去,分别前檩子再次交代她一定要坚持住,不要做过激的抵抗。
檩子忍着痛随男人出了门,美代子凄惨的哭声再起响起。她闭上眼,尽量不让眼泪落下。
“你们是否熟悉?可不可以让那个人不要这样对待我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你每天带着我来她这里探望一下。”她把翻译好的文字再次递给男人看。
男人点了点头,她心里不禁庆幸相比于美代子,自己真的是遇到了一个好人家。
突然男人停下了脚步。而她低着头,似乎并没意识到前面发生了什么,等抬起头时,她这次真的看到了希望。
几辆警车就停在男人家门口,还有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影。
她拼命地大喊,却被男人死死捂住嘴拽向身边的拐角。就在快消失的瞬间,她看到松本下意识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做完笔录的当天下午,她意外收到松本想要见面的请求。美代子想同她一起去,不是因为放心不下檩子,只是她已经害怕了一个人在空旷的房间。
站在镜子前,身上的淤青和伤痕仍旧清晰可见。檩子再次用淋浴头冲着全身,但没有像之前一样发疯般揉搓着每个部位,因为她知道这种不洁会终生伴随着她,不会有其他人去分担这一切。
自己都不会接受,又何况是其他男人。
她的脑海里再次闪过松本奔向她的画面。她扑到他的怀里放肆地哭,似乎要将这几日受到的屈辱全都发泄出来。松本同样把她抱得很紧,但冥冥中,她感觉这种拥抱却有别于之前。
隔了许久她突然挣脱开身,泪眼朦胧地看向他,纵然有千言万语,此刻也无法再诉说。
她失了身,已经失去陪伴他最大的资本。
可那种感觉十分矛盾,她又多么希望松本能再次把她抱在怀里,嘴上说着他不在乎,然后带着她直接离开这地狱一般的地方。
可松本没有这样做。
在警察营救出美代子后,她和松本甚至都没坐在同一辆警车上。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美代子将手机递进卫生间。
“喂,我是檩子。”
“我已经到了酒店下面。”手机那边传来松本平静的声音。
“嗯,我马上下去。”
“上午外面有些凉,你多穿些。”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檩子客气地作答,心里却无奈地叹息。
经历过这一系列噩梦,她这辈子都会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她和美代子来到酒店门口时,松本正在台阶上坐着抽烟。见到她们出来,他起身走上前。
美代子突然甩给他一个耳光,紧接着又是另一个。檩子没有拦,而松本也没有躲。三人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最终还是松本先开口。
“一起走走?我有话要对你讲。”
已经意识到松本要说什么,檩子仍然点了点头。毕竟好多事情只有亲耳听到当事人说出来,才可以彻底释怀。
“你先等会儿,我去买避孕药。”她说着走向街对面的药店,回来时也递给美代子一盒。
“先把这个吃了,我们差点都忘记这件事,再晚一些恐怕就没用了。”她对美代子说着,然后准备去找松本。
美代子执意要随她前往,她安慰着美代子,告诉她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在将美代子安顿在酒店前台后,她再次跟随松本来到外面。
“我已经明白你的想法,你不必多说。”走在路上,她对松本说。
“手机的事是一场误会。”
“我知道,可在一起这样久你还记不住我的手机号码,这样的细节本就可以反映出本质。”檩子顿了顿,又说:“而那日见到你后,你的反应也足以说明这一切。”
“我并非自由身,我要为之前许下的承诺负责。”松本的声音很小,似乎也很无奈。“毕竟她是我的妻子。”
“那我呢?谁又来为我负责?经历过这一切我知道世上再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接受我,包括你也一样。”檩子的眼泪再次滑落,但没有了以往的歇斯底里。
“或许这也将是我这辈子无法愈合的伤口。”
“你真是个自私的混蛋,真是个自私的混蛋……”檩子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然后继续抽泣着。“你口口声声都在强调自己的感受,对我的一切绝口不提,早知如此,当初你为何还要招惹我?就算是我倾慕于你,你完全有理由拒绝。”
松本低下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
“你真是个渣男,为何要给我希望后又带来绝望?难不成我的自尊和感受在你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檩子再忍不住,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见此情形松本又将她拥入怀中,她虽然心里厌恶,却又不想挣脱开。
“你先起来,我们换个地方说吧。”松本安慰着她。
“事到如今你还在顾及自己的脸面……”
“我只是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分析一下我们之间的这种感情,或许说开之后,大家都会释怀一些。”
“是你会释怀吧……我将终生承受来自于你和这一系列事件带来的伤害。”
松本深深地叹着气,似乎已经接受她的这种说法。
隔了许久,他又开口:“我本就是一个不太成熟的男人,某种程度上讲我们都是一类人,敏感好奇,却又敢于追求和期待。我们很容易投入,却也很容易犯错,因为我们对是非的判断还不够清晰。”
“但我们选择在一起的本质却不一样。我深知自己从这段感情中得到的是一种对弥补遗憾的满足,以及一种对过去的把控,而你更简单,只是需要一种陪伴。我们恰好在彼此的生活中出现,又恰好走在一起,在这种依赖感与日俱增的同时,也为今后的感情发展埋下隐患。因为以虚荣和陪伴建立起的感情基础,本就是不牢固的。”
“我怎么会不明白,可事到如今你又这样开导我,让我感觉自己就像那个甩不掉的累赘。”檩子接着哭诉。
“可我们最终都要归于平静,我想我的内疚将会和带给你的伤害一起进入坟墓。”
他的内疚会持续一辈子吗?她不知道。但这种伤痛一定再没有人能够替她承担,余生她都将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中。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她冷静下来后问松本。
“你是说在海边?当然记得。”
“回东京了,我们再去一次吧。”
“唔,可以。”
“如果那座灯塔还在,你有没有想过改变自己的想法?”她问。
“那座灯塔会一直在。”
“那我们会不会在今后的某一天再次走在一起?”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种事还是不要发生了。”
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她起身看着松本的眼睛,仿佛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望。她抱住他,在街上用力亲吻着他的嘴。
随后她转身离去,再也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