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五年四月(孟夏)初二。
泰山东麓,红日高悬,万里无云。
极远处鳞次栉比的帐篷中,隐隐有丝竹鼓乐之声,乐女歌姬的浅吟低唱,一片太平盛世的既视感,和周遭田野间忙忙碌碌抗旱的农夫形成了鲜明对比。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刘盈从帐篷中走出,抬眼看了看天空,好心情瞬间被晴朗的天气搞的荡然无存。
“看样子,今天又不会下雨了。”
他轻声呢喃,扳鞍上马,驰入远处等候多时的队伍。
张不疑打马迎了过来,皱眉吐槽:“终于出来了,我等的花都谢了!”
刘盈只当没听见,自顾自问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张不疑摊摊手:“还能有什么,接着打猎呗……”
刘盈有些无奈:“连着三天了,就不能有点新意?”
张不疑皱眉:“新意?那你说,这荒郊野地的,不打猎还能干嘛?”
刘盈摇摇头:“我就是没有想好,才问你有没有别的安排……”
张不疑也摇了摇头:“距离封禅,也就是夏至日还有不到一旬,现在再去弄别的也没有时间了!况且功候诸王的子嗣齐聚于此,就是为了在你面前露个脸,你若不去,不好吧?”
就是因为这我才烦的要死……刘盈长叹,但还是坐在马上一颠一颠的向着远处的皇家狩猎场而去。
嗯,说是皇家狩猎场,其实就是泰山行宫周边靠近山林的一处空地。
汉国是封建王朝,皇家行宫自然要有皇家行宫的体面,除了那些看守行宫的戍卒和宫人可以稍稍利用一下闲置的土地捞点外快,剩下的土地哪怕抛荒也不会允许临近百姓越界耕种。
虽然春夏之交是野兽繁殖交配的季节,官府禁止百姓进山狩猎,但这种禁令很明显并不适用于权贵。
尤其是皇帝。
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皇家狩猎场的獐鹿狐兔并非纯野生,而是少府从别处购买,放归在这里的山林间的半野生动物。
因此,权贵们撺掇刘盈打着‘习练弓马’旗号在这里举行的‘夏苗’,那帮以给人挑刺为生的御史们也三缄其口,只是上了一些奏疏弹劾诸王饮宴豪奢……
嗯,‘夏苗’指的是国君在夏季展开的狩猎活动,相对应的还有春天的‘春蒐(sou)’、秋天的‘秋猕(xiǎn)’,以及冬天的‘冬狩’。
这些称呼,早在《左传》中就有了,而相应的礼仪流程,也可以一路追朔到西周时期。
不过再有趣的游戏,玩多了也一样会觉得无聊。
尤其是参与者的目的大多不纯……
刘盈很享受那种众星捧月,所有人都簇拥着他,吹嘘着他的环境,因此他并不觉得那些人拼命在他面前展示自己,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有什么不妥。
所以,他对于这场持续很多天的狩猎的厌烦,在于按照礼制,获得的猎物就是食物,捕捉到什么吃什么!
这,就要了亲命了……
野生动物的味道其实很差,尤其是那些主要吃杂草野果,不存在人工育肥以及提前阉割的獐子、麋鹿之类的大型食草动物,不仅带着一股天然的腥臊味,而且因为运动量很大,导致肌间脂肪含量极低,哪怕炖煮许久,想要吃顿饱的,也需要一副好牙口才能将一根根又粗又硬的肉丝咬断。
重要的是,塞牙!
每一条肉丝,都能找到属于它的牙缝!
所以,这也是刘邦宁愿陪着吕雉在行宫居住,也不来这里凑热闹的原因……
无他,这老头嘴里的牙快掉完了……
许是看出了刘盈的为难,张不疑策马靠近刘盈,压低声音说道:“放心吧,那帮大爷也扛不住了,我听说他们连夜从齐地弄了几百头盐滩羊悄悄运了进来,准备冒充猎物……”
“盐滩羊?”刘盈挠头。
滩羊他听说过,就是那种放养在北地郡(宁夏地区)的一种羊,属于是蒙古羊的一个分支。
但盐滩羊是个什么鬼?
张不疑没有直接解答,而是反问道:“你真的不知?”
刘盈摇头:“朕为何要知道?”
听到刘盈将自称从‘我’改为‘朕’,张不疑心中冷笑连连。
按照他的理解,刘盈此刻大抵是因为遇到了未知的事物而有些焦躁,这就是强掌控欲者的一种通病……
该!
而为了不受这个小气又记仇的家伙记恨,张不疑压抑脸上的笑容,解释说道:“这是齐王肥新近培育出的一种羊,味道鲜美,肉质细嫩,不腥不膻,比咱们在北地郡放养的盐池羊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盈满脸诧异:“谁?我大哥?”
毕竟在刘盈掌握的信息中,那个大胖子吃羊是把好手,什么时候点出了养羊的技能?
张不疑点点头。
刘盈追问:“可知是如何培育而成?”
张不疑摊开双手:“我只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问我这个作甚?”
我尼玛……刘盈满脸哭笑不得。
张不疑很是得意的挑挑眉,旋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我听人说,齐王自从就藩之后,就通过齐王妃白氏母族在关中的势力,延揽大汉公学的士子入齐,这几年颇有成效,隐隐有重建稷下学宫的态势!”
“我觉得,这种新品种的羊,也许就是你那些农牧学院的士子所为!”
没想到那个大胖子暗搓搓做了不少事呢……刘盈咧嘴笑笑,并不将张不疑所说放在心上。
如今的齐国可不是十年前的齐国,那时候刘肥下辖七十三县,凡是说齐国话的人都是他的封臣,齐国也实打实的是天下第一强藩!
汉国有法令,县一级的行政单位原则上,下辖人口不超过两万户。
也就是说,最初的齐国大抵有一百万户,六七百万人口,可以轻松拉出来一支二三十万人的军队!
所以在原有的历史线上,齐国是关中朝廷的心腹大患,吕雉甚至动过念头,想要亲手弄死刘肥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庶长子……
但现在不同了。
单不说刘肥被削去了十个县的封地,就说在汉国的法令下,他能够拥有的人口上限也定死在了六七百万!
而汉国中央所在地,关中平原的人口数量已经突破了两千万!
重要的是按照汉国法令,县一级行政单位掌控的户口数超过两万之后,要将多余的百姓迁走,重新设置一个新的县级行政单位,由汉国中央派员担任县令或是县长一职,受到郡一级和中央政府的双重领导。
这就是郡国制。
朝廷任命的官吏和世袭的王侯相互监督,以此来维持一个政治上的均衡。
因此,在现如今的齐国版图之外,还密密麻麻的有着一大堆新建成立的县,以及相对应的临菑、济北、胶东、琅邪这齐地四郡。
也因此,对于大汉中央来说,所谓的天下第一强藩,不过是个笑话!
刘盈松开缰绳让马跑了一会,像是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问道:“话说用羊代替麋鹿充作猎物,周昌那厮能饶了他们?”
他说到‘周昌’这两个字之时,不由自主的语气加重,隐隐有几分咬牙切齿。
毕竟那厮如历史上一般,属于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哪怕他做过东宫的属官,但始终没有如大部分朝臣那样对刘盈阿谀奉承。
相反,那厮一贯喜欢犯龙颜,掀龙鳞!
仿佛,就像是刘盈欠了他很多钱一样……
因此张不疑一脸你自作自受的表情:“不会呀,毕竟御史中丞一直盯着你呢!他可顾不上我们……”
刘盈:“……”
张不疑满脸奸笑:“话说,这不符合你的人设啊?”
刘盈皱眉,没有说话。
张不疑继续奸笑说道:“要按照你往常的脾性,还不早早就打发御史中丞去北海牧羊了?”
刘盈一本正经:“朕在你眼中,就是如此这般小气的人吗?”
张不疑用力点头。
毕竟他家矮墩墩这些天还顶着大太阳在野地里挖虫卵,人都晒黑了,而且晚上回来的时候饭量也比从前小了许多!
就,心疼!
刘盈默默在心中为张不疑记了一笔,摇头说道:“《战国策》读过吧?”
张不疑愣了一下:“读过,怎么了?”
刘盈问道:“内里有一篇名为《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你可知道?”
张不疑点头:“知道啊,不过那是纵横家的策士瞎编的……”
刘盈摆了摆手,打断张不疑的长篇大论,直接说道:
“真假不论。我想说的是,一个国家,总归要允许邹忌那样的人存在,无论他是如书中那般迂回劝谏,还是如御史中丞那般犯言直谏……”
“其实吧,我这人气量一直很大的……”
你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张不疑侧目,旋即松开缰绳,任由胯下那匹照夜玉狮子撒开四蹄,将刘盈甩在身后。
刘盈眯了眯眼睛,拉紧缰绳放慢马速。
于是,在他们身后,那些提弓挎刀的郎卫当即怒目而视。
一如许都田猎……
不过一个是涂白的脸,而另一个是天生的小白脸。
………………………………
泰山猎场。
“哎幼幼……”
“爹我错了……”
张不疑抱头鸭窜,在他身后是看起来老态龙钟,但健步如飞紧追不舍的张良。
毕竟这次是封禅泰山,张良虽然频频称病不朝,但这种重大的场合却不能不来。
嗯,更重要还是因为这次封禅更加类似于一次长途旅游,这就十分合了张良的心意……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小崽子太坑爹了!
与天子并骑,居然敢领先好几个马头?
不过张不疑只是个尚了公主的小白脸,不是将自家闺女献给天子的老白脸,因此这般行径,只按照君前失仪问罪,罚俸,或是挨板子。
张不疑当然是想要罚俸,他家有的是钱!
但刘盈怎会如他之意,于是在周遭一众功臣二代目的推波助澜,起哄架秧子之下,行刑之人就换成了张良……
打的好!
早就看这厮不顺眼了!
这是夏侯灶以及周胜之等人的心声。
毕竟张不疑性格好,家世好,又做了帝婿,重要的人长得漂亮,从小就是他们爹娘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尤其是长得漂亮这一点,更是让他们羡慕嫉妒恨了十几二十年!
小白脸,不仅讨同龄女子,也就是他们的妻妾喜欢,而且还是师奶杀手,就连他们的亲娘也不止一次吐槽过他们,为什么同样吃饭睡觉,小白脸就那么漂亮,而他们长了个歪瓜裂枣?
打,用力打!
夏侯灶有意无意的走了几步,将拼命逃窜的张不疑堵在原地。
下一秒钟,杀猪一样的哭喊响了起来。
………………………………
“来,老二……老三,尝尝咱烤的肉!”
刘肥挺着如同怀了八胞胎的肚子,将滋滋冒烟的肉串递给走了过来的刘盈。
这大胖子蔫坏……刘盈微不可见的翻了个白眼:“大哥,这不会又是鸭肉吧?”
刘肥呆住,满脸黑线,旋即憨憨的开始叫屈:“骗阿虞那件事真的是大妹的主意,跟我没什么关系的……不过这可不是鸭肉,我发誓……”
刘盈摆了摆手打断刘肥的话,笑着说道:“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况且小的时候,我也没少吃大哥烤的鸭肉……”
刘肥满脸哭笑不得:“怎么就跟鸭过不去了?”
刘盈岔开话题,举起手中肉串啃了一口:“这莫非就是齐地的盐滩羊?味道果然鲜美,不腥不膻!”
刘肥顿时洋洋得意:“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才终于找人配出来的极品羊!实话说,要不是看在二伯四叔他们牙都快掉光了份上,我可不舍!”
“毕竟这只是刚刚开始,盐滩羊的总数连同种羊在内不过两千多头,这一次就吃掉了四百多……”
“要是大父在,指不定就追着我满地乱跑了!”
刘盈颔首表示认同,笑着问道:“透露一下是怎么弄出来的呗?要是不好说,就算了。如今这算是知识产权,受帝国法令保护,即便是我这个皇帝也不能白嫖的……”
刘肥无所谓的摇了摇头:“那有啥不能说的?”
“我齐国良田多,但海滩更多,那地方动不动就被潮水淹了,所以地里面盐多……”
“现在不是禁止靠海的诸侯国煮盐吗?”
“所以我寻思着,这么多的地就这么一直荒了太可惜了,正巧大汉农业联合商社的人在临淄开展销会,售卖那些高产的小麦还有玉米种子,我闲着没事去转了转。”
“然后,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刘盈摇了摇头。
刘肥不无得意的说道:“耐盐碱牧草!”
“大父曾经给我说过,诸如被洪水泡过的土地,三五年内绝对种不成粮食,需要引水浸泡,不断冲洗几次之后才能恢复如初。”
“起初大父也不知道为何,后来还是从你那听说,这叫做盐碱地!”
“而从关中来的士子说了,齐国海边那些寸草不生的荒滩,就是盐碱地的一种,如果想要让荒地变为良田,除非在海边修建堤坝,隔绝潮水,同时引水灌既浸泡,刷洗掉土地中的盐分……”
“我当初觉得这很不错,但他告诉我说,虽然没有潮水,但土地距离大海太近,大海里的盐会从地下重新回到地上,因此这种清洗土壤的事情,每隔两三年就要再来一次……”
刘盈哈哈大笑。
刘肥也附和着笑了两声:
“所以我当时就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齐国有钱,但也不能这么糟蹋啊!”
“但那种耐盐碱牧草,却改变了一切。”
“从前海边那些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如今绿油油一片,这种盐滩羊,就是另外几个关中来的士子培育而成……当然了,按照他们的说法,母本是你放养在北地郡的盐羊!”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呢!”
刘肥说完,满脸意气风发。
作为刘氏子,他绝对不会如表面这般愚笨。
刘盈撸完剩下的几块肉,点头说道:“味道真的很好。话说,你给咱爹送去了没?”
刘肥愣了一下,环顾左右:“咱爹没来?”
你完了,那老头现在又馋又小气……刘盈脸上,顿时满满的幸灾乐祸。
……………………………………
泰山东麓,一条几近干涸的溪流旁。
刘乐穿着一身素色的猎装,盘坐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之下,面前支着一个简易版烧烤炉,手脚不停的串着诸如蚂蚱、田鸡、田鼠之类的肉串。
很明显,一场野外bbq即将开始……
而在河沟两侧的荒地上,则是十多个光着膀子,嵴梁晒得黝黑的小孩子。
他们手中拿着很是精致的小铲子,在草地上东挖一下西挖一下,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呼。
“挖到了、挖到了……”
“就说这个地方一定有蝗虫卵……”
“快看,那边还有!”
……
刘乐也吆喝了起来:“你们好好干,姐姐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挖够一斤虫卵,不仅有白面馒头和零花钱,还有糖吃!”
那些小孩子顿时蹦蹦跳跳了起来,捧着清洁干净的虫卵跑了过来。
“谢谢大姨!”
“叫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