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年,火车的速度并不像现在这么快,父子俩“况且况且”地坐着列车一路向北,等到家时,四条腿早齐刷刷肿老高了。
上大学时荣易都没坐过硬座,所以对这腿肿脚肿的感觉既陌生又难受,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家那头又更难受的事情还在那儿等着他。
新年过去的第不知道多少天,家属楼前的红灯笼依旧在楼宇门上扯着脖子摇晃,他记得老爸说过,自从大兴厂的效益开始走下坡路以后,小区的物业也慢慢的消失了,现在小区里的卫生什么的都是靠着这里的住户自己清扫打理,就拿这灯笼来说吧,好像就是对门那家的。
每年都拿出来挂的东西,绸缎的颜色早没了最开始的鲜红,荣易看看那灯笼,又看看灯笼下面站着的那些人,才平静下来的心突然又起了波澜。
他僵着手脚,不顾已经往门口走的老爸,低声就问:“人是你喊来的?”
荣北迁脸上带着笑,就像没听见荣易话里话外的情绪似的,自顾自把手里的大包小裹递给迎面过来的邻居:“老张、老田,你们怎么还下楼来迎了?”
叫老田的那位是荣北迁单位上的工友,个头儿不高,脸因为不断的好伙食逐年变成了如今这张圆圆的烧饼脸,听见荣北迁这么说,烧饼老田呲着牙哈哈笑道:“这话让你说的这么见外,我们家那口子听说荣易让车撞了就急了,一早就打发我下楼在这等着,不是嫂子拦着,我都得去车站迎你们去。”
一面说,一面又把目光落在了后面的荣易身上:“大侄子的伤不要紧吧?伤筋动骨一百天,那个谁,小田,快去帮忙扶下荣易,你这个二愣子,没半点眼力见,老子不发话你就不知道咋帮忙是不?”
被他老子一顿吼的小田骂骂咧咧地过来,半条胳膊不情不愿地往荣易身前一架,嘴里嘀咕着:“不就是赚点儿臭钱吗?当谁赚不着似的。”
荣易记得这个小田,小学还是初中的时候,他们俩在同一所学校的不同班,听说成绩吊车尾,估计也是因为和自己的这点差距没少挨自己老爹的骂所以才生出来这么大的敌意吧?
事到如今还能拿到点儿别人家孩子的红利,荣易却没了往日的淡然和骄傲,相反的,这会儿的他有点儿生气,他气他爸为什么要把他保护的这么好,就连丢工作失业回到老家,还要给他编出一条看上去就让人同情的理由。
荣易看着小田同志不情不愿伸过来的那只手,面无表情的移开了眼睛,径直朝楼宇门的方向走去。
上到一楼半的时候,楼下传来了小田狠狠的抱怨——
“爸,这就是你说的好学生?懂礼貌吗?”
充满不满情绪的声音很快换来老田同志的一巴掌,老同志压低着声音数落儿子:“换你叫车撞了几个月上不了班你就懂礼貌了?不对,你能懂,毕竟是二十好几还整天啃老的家伙,不像人家荣易……”
后面的话荣易没听到,因为自己家门这会儿开着,而他们家的老荣同志正拄着拐棍阴晴不定的站在门口,见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跟前,爷爷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拍拍他的肩轻声说了句:“摔一跤未必是坏事。”
荣易苦笑,是啊,未必是坏事,可他更想要之前的好事继续保持。
老爸老妈这会儿都还在楼下,荣易冲着爷爷点点头,并没关门,自己径直地回了房间。
*
房间依旧是之前他住的那间巴掌大的小房,窗外的天却比离开时蓝了许多,荣易走到窗前,眼眸低垂,看着偶尔从右下角冒出来的那几颗脑袋。
老爸还在和邻居们介绍自己的伤,那口气,那措辞,好像他真的是因为伤病才回来的似的。
荣北迁的话引来了好些个唏嘘声,有人甚至打听他这几个月的病假要扣多少工资。
“一座房。”还有存款若干,荣易幽幽地说了一句,手跟着拽上窗帘,人就势躺在了床上。
他想一个人静静。
然而眼睛才合上,手机就叮地响了一声。
掏出手机一看,才放松下来的身体不自觉又紧绷了起来,荣易翻身坐起,看着手机上秦环发来的消息,脸色一凛,折腾了这几天,他早把秦环的事忘脑后了。
可不忘又能怎么样?凭他现在的本事,就算想帮忙怕是也帮不上。
看着老秦发过来的简短的文字,荣易把手机重新放回了床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回说他自己都失业了,帮不了老秦了?
丢人的话还不如不回。
倒扣在被褥上的手机跟着荣易的沉默一起陷入了安静,但半分钟的安静过来,手机又造作地响了起来,这回是电话,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打来的。
荣易拧过脑袋,拿起手机,看着上面不停跳动的两个字,就那么一直地看啊看,直到亮着的屏幕灭下去,他才滑开页面,点进短信——
对不起老秦,机会没了。
把消息发送出去,也不等秦环有什么回复,荣易直接把手机关了机。
老秦的事不急,只要他能想法子把这段时间的困境度过去,老秦就还有机会。
而能让他度过困境的希望就寄托在他的那辆车上。
先休息几天吧,等稍微好些了,他就去把车弄回来,再卖个好价钱。
荣易闭上眼,脑子里开始搜索有关二手车的市价问题,他的那辆A4L是新款车,里程数也不多,算上车子的保险护养,就算有折旧,估计也能把价格钉死在二十个往上。
有了这二十万……荣易抿抿唇,盘算着用这笔钱能做点什么,是先搞事业?还是先把家里的钱款还了?
就在算盘打的啪啦响的时候,卧室的门忽然开了,爷爷荣国强突然开门走了进来。
爷爷手里的拐杖声咚咚咚地戳打着地板,一下一下就像敲在荣易的心口上。
想找会儿清净却屡屡失败的他坐起身,一脸幽怨地看着荣国强:“爷爷,我想一个人静静,你……”
话说一半,目光却随即落在了爷爷手上的那张纸上。
“那是什么?”
“派出所小许的电话,你回来了赶紧给人家回一个,好像是车的事。”关于荣易那辆“豪车”,荣国强是一惯的不齿,老爷子撇撇嘴,也不管荣易听没听清,扔下纸条走了。
房间里,只留下荣易一个人看着那张忽忽悠悠落在床上的纸条。
派出所?车?
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预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