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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牛车被人拉着驶近了和宁门,青布的车帏没有完全封死,后厢的车板子上坐着一个小男孩,梳着朝天辫、穿着件土布褡子,虽然很旧但是并不脏,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下打量,就像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

“娘子,到了。”牛车停在宫墙之外,在前头牵着牛的居然是个膀大腰粗的军汉,他将车子打横,朝着车厢说了一句。

“狗蛋,扶阿娘一把。”

“哎!”

小男孩爽脆地应了一声,一下子从车板子上跳下来,然后伸出手,从车厢里露出是一张憔悴的面容,她一手撑着车厢壁,一手握着小孩,小心翼翼地抬脚、落地,一直到站起身,看着四周的红墙碧瓦,都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

女子的年龄不大,生得也是平常,面色一看就是田间地头做惯的,头上简单得用木钗子扎了一个髻子,鬓上戴着一朵白花,身上披着白色的粗布衣衫,眼神胆怯得不敢多看,就那么原地抱着小男孩,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什么。

“应都头的娘子到了吗?”一个略显得有些尖利的嗓音很突兀地响起来,牵车的军汉快步上前,朝来人一抱拳。

“到了。”他指了指后面的两人。

“奴的夫家正是应三,不知唤我们来,为了何事?”女子抬头打量了一下来人,面白无须、穿着明晃晃的袍服,一看就是贵人,神情更是怯了几分,声音细若蚊吟,不认真听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到了就好,快跟咱家走,可就等着你一人了。”胖胖的黄内侍脸上有些焦急,但是一看对方的神色,反而耐心地解释了一句,“放心吧,是圣人亲自下的旨,好事,大好事。”

也不知道这位应娘子听懂了没有,反正已经被带到这里来了,自然是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但既然人家说是圣人相请,那多半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她轻轻‘嗯’了一声,便牵着小男孩跟在了后头。前面带路的内侍看样子有些急,她不得不随之加快了脚步,被她拉着的男孩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亭台楼阁、奇花异草,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兴奋得哇哇直叫,前头带路的内侍眉头直皱,可是什么也没说。

“这里是官家寝殿,娘子一会儿进去了稍稍留意些,莫让小哥儿乱跑。”到了崇政殿外,黄内侍将她们母子领到偏殿,进门之前特意嘱咐了一句,吓得女子赶紧一把抓过孩子,作势欲打,这才让小男孩消停下来。

其实黄内侍是夸大其辞,官家现在根本不住这里,后殿大部分时候都是空着的,此刻就是那一小部分的特殊时间。应娘子被领进去的时候,赫然发现里头已经站了许多人,让她安心的是,所有的人同她一样都是妇人,而让她不解的是,所有的人同她一样,都是身着素服,头戴白花!

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又是同样的境遇,自然很容易就能聊到一块儿,在与这里的妇人寒喧的同时,应娘子悄然打量了一下这间偏殿。里面的陈设已经被人搬空了,四周除了廊柱就是画壁,奇怪的是一群禁军服色的男子正在爬上爬下,他们牵着一种细细的黑线,在两边摆上了半人多高的木头箱子,而两个箱子当中,一块银灰色的大布被绳子吊了起来,那块布非常大,足足盖住了当中的画壁。

这些妇人不知道的是,就在一墙之隔的正殿上,站着上百名男子,年幼的官家一脸好奇地坐在当中,御座下并立着两名男子,身量差不多高,就连年纪看上去差得也不多,可是那丝毫不让的气势,无不显示了殿内紧张的气氛。

“刘子青,你还要拖到何时?”

“急什么,元人一时半会儿又不会跑。”

“本相没功夫跟你在这儿耗,多少大事就被你这么耽搁了。”

“再大的事,抵得过将刘某打入十八层地狱,再踩上两脚?都当了宰相了,怎么尽涨脾气不长气量呢。”

“你......”

两个人面不改色地玩着唇斗,声音小得只有他们听得见,就在陈宜中耐心快要耗尽之时,一个内侍从侧门跑了进来,隔着帘子向里头的太皇太后禀报了一句什么话,然后就听到帘子后头传出一个声音。

“刘禹,你要的人老身帮你请来了,可以开始了么?”

“谢圣人。”刘禹转身一拱手,看都没看身旁的人一眼,面对朝臣朗声说道:“适才诸公要下官交待事情的来龙去脉,刘某这就如尔等所愿,不过偏殿太小,容不下这里所有的人,依下官的意思,诸位不妨推举出德高望重之人做为代表,前往那里一看便之。”

“故弄玄虚,本相就看看,你在搞什么鬼?”

陈宜中夷然不惧,他不相信,换了一个地方,少了一些人,事情就会被颠倒过来,不是推举么?两个相公、两个执政、六部几个堂官、台谏的几个主官,再加上一些自告奋勇者,一共凑出了三十多人,陈宜中很满意其中的构成,除了自己和留梦炎的人,只有几个是中立者,而其中唯一算得上刘禹的好友的,便是孟之缙,区区一个兵部职方司郎中,还没有放在他的眼里。

步入后殿的时候,刘禹走在最后一个,三十多人加上原本的十四个妇人、几个孩童,一下子就将这不大的殿堂站满了。好在内侍们早有准备,用一道屏风将两边分隔开来,太皇太后谢氏自然去了妇人的那一边,至于男子这边,陈宜中、留梦炎等人围作一圈,以一付看好戏的心态聊着天,只是在视线看到那块巨大的幕布时,陈宜中的眼睛才微微收缩了一下。

丰乐楼的传闻他岂会不知,那些会动的画是如何造出来的,他不感兴趣,左右不过是一些惑人的手段罢了,如今这里站的可不是那些唯利是图的商贾,他自认为,无论怎样的图画,都无法打动这些人的心,既然如此,就让此子死得心服口服吧。

人员到齐,设备就位,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刘禹当仁不让地走上前头,从一名禁军的手里接过一个长方形的条状物,他的身后就那块巨大的幕布,而正对面的上方,从大梁上吊下来的一个方盒子被几根绳子固定在半空中,沿着墙角布置的黑线几乎很难让人察觉,手下们的功夫还没有忘记。

“圣人、诸位,开始之前某要提醒大伙,不管接下来看到什么,都不过是过往云烟,有疑问请看完后再提出,受不住的可从侧面离开,子不语怪力乱神,切记切记。”

在圣人和几个相公点头之后,刘禹伸手在那个长条物上按了几个,一束白光从吊在空中的方盒子里射出,透过他的身体打在背后的幕布上。饶是有所准备,这一变化还是引起了几声惊呼,更多的人则是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眼睁睁地看到那块幕布上出现了图像,巨大的、逼真的、让人无法直视的图像!

夕阳下,残楼半阙,一人一骑独立其间,翅帽公服、绯袍玉带,长长的使节随风而动,斜阳将他的影子打在脚下,孤独而又落寞。镜头随着他的视线缓缓向前移动,越过城楼,一条大江如白练般镶嵌在大地上,宽阔的江面上横跨着数条浮桥,浮桥上几列行军队伍正在快速通过,随着镜头的拉近,一个又一个军士的脸出现在画面上,他们长着与宋人相同的面孔,身着黑甲头戴铁盔,丛丛白缨有如飞雪漫天,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闷雷一般地敲击在观影者的心中。

这还不够,其中一道浮桥上,两骑并驰的快马几乎以相同的步履行进着,马上的骑士皮帽雕裘、握弓策马,挂在后面的箭壶随着马蹄的节奏抖动着,他们人人都长着一张迵异于宋人的脸,凶狠的目光中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让人看了不寒而栗,铁骑隆隆就像冲画而出一般,如果不是看到那个小子挺立在众人之前,就连陈宜中都生出了夺门而出的念头,无他,太过真实了!

“那是襄阳城,鞑子大军在渡汉水。”同知枢密院事吴坚看得心摇神曳,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而他的话正好成为了这个片段的注解。

陈宜中强抑着心里的震撼,才短短的一刻钟,他已经感觉到了不妙,无论接下来的画面是什么,都会给人极为深刻的印象,可是现在能阻止么?如果只是朝臣在这里,当然是可以的,但是那边还有一帮来历不明的妇孺,刘子青,你倒底想干什么?

好在这个片段并不长,刘禹也只不过想让他们这些人直面一下鞑子的大军而已,说实话,电影无论拍得怎么样,都离着真实的场景相差太远,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效果也是不言而喻的,就连他自己都被这个画面触动到了。

接下来的画面转到了一座古城中,一个从空中俯瞰的角度打下来的长镜头,将观影的人们带到了敌国的都城,这里的人都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他们已经情不自禁地为接下来的画面所期待。

斜阳如血,元人的宫阙在远处一闪而过,画面上出现了一幢两层的小楼,楼下是一个独立的院子,院子里十多个红袄轻甲的军士神情紧张地戒备着,侧身、弓腰、手按刀柄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院门,真实的画面让观影者无不感同身受,一个个不由处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心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接下的命运。

“娘,快看,那是爹爹!”当镜头移到第一个军士的正脸时,屏风另一边的女人堆里响起了一个稚嫩的童音,女子一手搂着自己的孩子,一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惊动了眼前的画面,儿子说得没错,那就是她日盼夜盼的夫君,凶信传来时几度昏厥的心上人,此时离她是那么近,近到伸伸手就能够到,可是她却不敢。

随着镜头的拉动,女人堆里响起了一声又一声的惊呼和低泣,陈宜中已经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了,看了看一旁的留梦炎,对方也是同样的表情,可怜他们到现在才知道那帮妇人的身份,居然是牺牲在大都城中的殿直家人,当着圣人的面他们能干什么?千夫所指么。

“宋人听着,吾主仁慈,不忍你等惨遭屠戮,只需放下兵器,效忠我朝,无论你等原任何职,均可加官一等,若是能随我朝大军南下,所立之功倍加赏赐,吾主决不食言!”

如果说元人的招降还算在意料之中的话,接下来的画面就让人无语了,因为画面上响起了敲门声,在征求了院中主官也就是刘禹本人的意见之后,一个军士从门缝中看了一眼,然后取下门栓打开了少许,一个身影挤了进来,门则被飞快地关上了。

“吕副使?为何是你。”刘禹的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

“舍人,元人势大,就凭我等,断不可能逃脱,依下官所见,不如暂忍一时,先放下兵器吧。”画面上的人正是吕师孟,陈宜中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也许这就是刘禹能逃脱的原因。

“和议之事他们怎么说?”

“哎呀我的中书,哪还有什么和议,元人的大军已经枕戈待旦,就连檄文都已经拟好了,你不信?下官背几句给你听‘襄阳既降之后,冀宋悔祸,或起令图,而乃执迷,罔有悛心,所以问罪之师,有不能已者。今遣汝等,水陆并进,布告遐迩,使咸知之。无辜之民,初无预焉,将士毋得妄加杀掠。有去逆效顺,别立奇功者,验等第迁赏。其或固拒不从及逆敌者,俘戮何疑......’”

“够了!某既为使臣,不能成功,只可死国,要某背主弃义,择人而事,做不到,尔等以为如何?”刘禹一声怒喝,打断了他的话,接着用沉痛地语气说道。

“吾等愿随使君去死!”

铿锵有力的口号响了起来,不过十四个人,却有着一股摄人心肺的力量,陈宜中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除非他能指出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真实地无比的话语,早已经超出了他的想像,拿什么去驳斥?

接下来果然不出所料,意图降敌的吕师孟被当场斩杀,宋人们将他的尸体拖上二楼,在房间里堆满了引火之物,所有的灯油都被集中起来,就在这时,刘禹被一个身影拉到了一旁,镜头没有直接给出他的正脸,而声音却让人一下子就听了出来。

“一层里间有个密室,直通后面的大街,舍人将身上的衣物印信尽数脱下,穿到那个人身上,你去密室中躲着,某会着人点了这楼,楼一塌,那密室入口也就寻不见了,待元人松懈了你再出来,想法子偷出城去,如此或可保下一条性命。”

“不行,某岂能独活,要死一起死,要走一起走。”刘禹一脸地坚决。

“里头只能藏下一个人!我等尽皆死在此处,何人回去报与朝廷知晓?还有我那可怜的妻儿,你活着就能帮某带句话与她,‘杨磊此生对不住她了,来世定然做牛做马,相报一生。’”

“夫君!”

一个女子从人堆里冲出来,哭喊着扑到了画面上,可是任她怎么叫喊,上面的人都毫无所动,就在这时,镜头给了杨磊一个特写,那刚毅的表情、不舍的眼神,就连刘禹本人看了都热泪盈眶。

“原来如此,杨磊,老身记得他入殿直之时才十六岁,当差二十余年,勤勉有加,如今忠心不屈、身死异国,也算死得其所,来人去将杨娘子扶过来,让我等看看,他们是如何杀敌的吧。”

接下来的画面就同那天的战斗一般无二了,杨磊让人点燃了二楼的房间,然后开门诈降,正当元人有所松懈之时,突然发动,十余人有如巨刃一般劈开敌阵。电影不可能完全真实,可是由于镜头和剪辑的作用,做出来的效果比亲眼所见还要强烈,一时间殿里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场面震憾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第一次面对真实淋漓的鲜血,怎不叫人心动万分。

镜头首先拉开了一个完整的画面,十多点鲜艳的红色在黑白相间的大海里翻腾起伏,看似被淹没了,突然间又会出现,兵器撞击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已经分不出哪一边的人所发出的了。

紧接着,镜头就给到了每一个人,从生到死的所有过程一览无余,每当一个人在不屈中倒下时,观影的女人们就会哭倒一个,而最后的将近十分钟都留给了杨磊,扑击、闪躲、挪腾、再起,看着那个浑身浴血的高大身影一步一步地逼近了鞑子的主官,所有的观影者都是热血沸腾,恨不得在一旁呐喊鼓劲,尽管他们早就知道了结果。

“问问他,叫什么?”马上的鞑子很年轻,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应声答话的那人有许多人都见过,就是数月之前还身在临安城中的元人礼部尚书廉希贤。

廉希贤走上前来,低下来蹲在地上,看着已经无法动弹的那个高大身体,然后俯身在他耳边问了一句什么。

“听好了,你爷爷姓杨名磊,居官大宋殿前都虞侯,乃是和王七世孙,老令公之后。”杨磊大口地吐着血沫,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一条手臂不翼而飞,只剩了个血肉模糊的伤口,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哪个令公?”年轻的鞑子自己开了口。

“两胡山战胡儿天摇地动......”

杨磊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画外的声音却突然响了起来,这首配乐是专门请了秦腔老艺人来唱的,同时也是整部片子的结尾曲,当然后面不会有什么演职人员表之类的。

画面凝固在这一刻,杨磊的旁边躺着无数的敌人尸体,其他每一个殿直的情形也是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这样的对比是如此地强烈,让这些观影者只余下了叹息的份,陈宜中心里很清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这些都是从何而来?”他听到自己的质问居然如此地软弱。

“下官来说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孟之缙接过了话头,他的目光仍然放在放映中的画面上,“为了今日所见,职方司所辖的燕山路损失了七人,河北路损失四人,他们连这样的画面都没有。”

陈宜中默然无语,再怀疑下去,只怕就连自己的亲信都会倒戈了,毕竟这是大义,容不得置疑,否则就触碰了最基本的底线。到那时候,所有的中立者都会倒向对方,这股力量并不小,而太皇太后就能明正言顺地进行干涉,自己的权威就会成为一个笑话,那样的结果比失败还要悲惨。

“你等有大功于朝,政事堂将酌情讨论,恩赏不日即下。”

艰难地将这句话说出来,陈宜中的眼神一片黯淡,看了看留梦炎也比他好不到哪去,偏殿里哭声一片,他一刻都不想再呆了,从侧道走出殿门,还没来得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手臂就被人一把捉住,恼怒之下他不由得勃然变色,等到一转身。

“你......”后面的话被他咽了下去,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除之而不得的刘禹。

“此刻无人,某有一事相询,还望据实以告。”刘禹放他的手臂,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就像是取暖一般,陈宜中没有答话,眼神警惕地看着他。

“你为何要差人害某的孩儿?”

说完,不等他回答,猛地伸出手,一个黑乎乎的拳头朝着对方惊讶不已的脸上擂去,猝不及防的陈宜中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身体向后飞起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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