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在营门,杨六奇心里有无数匹羊驼奔腾而过。
此时天气已经转暖,穿着单衣晒着太阳的他,汗止不住地流。
此刻,他很想写个大大的“惨”字……如果能动的话。
这是处罚,来自杨连长的,罪名是“假公济私”。
他那天一听到说阿倩失踪,大急之下派出下属四处寻找,也没仔细想过这样是不是有问题。
结果阿倩其实已经回了家,还是跟着龙五,倒让全连的弟兄们看了一出“好戏”。
如果可以的话,杨六奇是很想狠狠地抽一顿那个显得一脸无辜又人畜无害的龙五。
倒是那位可敬的夫人心情大好,说什么他能够为了阿倩劳师动众,说明“心里有她”。
这个杨六奇真是哑巴吃黄连,想解释都不知道从何解释起。
看到经过营门那些弟兄们努力憋笑的样子——有些家伙譬如说佘子明那种明显是故意来看他出洋相的——杨六奇恨得牙痒痒的。
杨六奇此刻真的无比后悔,为什么要接受那个狗屁的“说客”任务,自从那开始,自己就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总之任何事情跟那位梁连长大人联系起来都总没好事……
就在杨六奇浑浑噩噩地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旁边有人递过来一碗水。
杨六奇抬头一看,发现那居然是——罗兰!
他傻愣愣地接过水,发现罗兰的神色很是古怪。
“咕咚咕咚……”一碗水下肚,他感觉自己神志清醒了些,顺手把碗递给罗兰说了声“谢谢”。
罗兰并没有接,脸上阴晴不定。
呃……大小姐您怎么了?难道真的在生气阿倩的事情嘛……
罗兰没有说话,转身坐在旁边的“石敢当”上,呆愣愣地看着大街上来往的人出神。
杨六奇想起,当年也有过这么一个情景。
不过那时候,是何排长接替了他,让他跟罗兰一起过了除夕的。
想起何排长,他心里忽然觉得不是滋味……
“你……你点解要噉讲(为什么要那样说)?”罗兰突然开口道。
哎?大小姐你指的是……杨六奇脑子一下宕机了。
“你同(跟)我表婶讲,话(说)同我有婚约?”
罗兰此话一出口,杨六奇宕机的大脑马上运转过来了!
糟了糟了糟了……没想到这事情……
当时也是情急之下说出来这么一个借口,要“婉拒”梁连长夫人的“美意”的,根本没想到后面的事情啊!
杨六奇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道:“其实我系(是)想……”
“你真系(是)想?”罗兰追问道。
大小姐我话还没说完啊……不过这个一时间要怎么解释啊!
就在气氛尴尬到极点的时候,突然军营内哨声大作!
这是有紧急情况的信号!
杨六奇顾不得多想,把碗塞到罗兰手里说道:
“等我返嚟(回来)!”
他转身跑入营,想到什么,转头看了一眼罗兰。
她眼里似乎有光。
杨连长脸色凝重,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也没有多说话,只是宣布全体人员开拔出发。
开拔,意味着将要离开这个军营。
走出营门的时候,杨六奇看到罗兰站在远处。
他向他招招手,而她也轻轻地招手作别。
他心里有种感觉,似乎这一次又要离开了。
肃穆。
所有人列队,带着黑纱,一言不发。
留在广州城里的队伍倾巢而出,全部到场。
“举枪!”
一个军官大声命令道。
所有在场的人,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同时举枪向天。
“放!”
军官喝道。
在场的人,同时把枪打响,枪声整齐得好像同一个人在开枪似的。
“放!……放!……放!”
军官连续命令,到最后声音都已经有些嘶哑了。
“收枪!”
他又命令道。
“默哀!”
全部人低头,没有人说话。
杨六奇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一个悼念仪式,而悼念的对象,则是那位亲身北上和谈的大元帅。
当司令部留守处的军官当众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现场气氛顿时变得无比沉重。
哪怕是平日喜欢插科打诨的人如佘子明,此刻也不发一言。
杨六奇想起一年前,在纪念北国去世那位伟人的追悼会上,人头涌涌,远没有此刻“冷清”。
杨六奇一开始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想起当时跟商团起冲突的事情,又忽然觉得很顺理成章。
经历过商团事变之后,城内百姓对军队的观感颇有些微妙。
商团事变时,城内最繁华的西关之地全部化为一炬。虽然此时很多店已逐渐恢复,但早已不复当年之繁华。连码头上的“花船”也都少了许多,杨六奇有时也会好奇那些艇家们的生计如何着落了。
自从那以后,平日里笑脸相迎的店家,看到穿军服的脸上都冷淡了许多。连原本喜欢老往外面跑的佘子明都不得不收敛了,转而以“捉弄”新兵为乐。
也许正因如此,追悼大元帅的仪式也只能这般“低调”进行。
杨六奇心里好像有什么堵住了似的。
过江的时候,他从贴身行李里面抽出那包鳄鱼肉干,叹了口气,抛进了珠江之中。
这是一份永远无法再送到的礼物。
陈督军和大元帅之间,是一种怎么样的复杂关系?
这个,哪怕此刻身处历史中,也恐怕很难再找到答案。
……
鲍一鸣忽然陷入了沉默,盯着茶杯出神。
我不好打扰他,只为他续上了水。
良久,他叹了口气,站起来看着窗外。
“之后呢?”我问道。
“队伍开拔,东征。”他答道,全然没有了前面那种滔滔不绝。
“一定是出生入死吧?”我试着问道。
“有时候我觉得,”他似乎有点答非所问,“来来去去都是自己人打来打去,这值得么?”
“这个问题,你我都应该在书上知道了‘标准答案’。”我说道。
“我们都知道,不久以后就是那场关系华夏存亡的巨变了。”
他突然沉重的语气让我一下没适应过来。
“你准备好了吗?”他突然问道。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一直以来,我知道这个事情,但有点抗拒去想。
但我也很清楚,当历史车轮滚滚而来,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至少,我知道我是华夏之人。”我说道。
“我也是。”他转身,忽然用无比坚定的语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