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真的是烧糊涂了,在我的记忆中我没有得过这么快这么猛的病,更没有把自己烧成这个样子。今天早晨起来,头还是晕的,意识却清醒了,用清醒的意识去想昨天,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切都是混沌与模糊的。
昨天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自己怎么到的医院,怎么打的针,这都是一个又一个片段。
我去厕所方便了一下,洗了一把脸,在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发现自己穿的是另一套衣服。
这是我备用的运动服,我不知道是怎么穿上的。
到底是别人给我换的还是我自己穿的,真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那封信,我急忙摸了摸兜,那张纸静静地躺在那里,我长出了一口气,这封信在就好。
我觉得自己虽然浑身无力,病也没有什么大碍了,这个地址本来就是昨天稀里糊涂的我的目的地,更何况我现在清醒了。
立刻去办了出院手续,把押金取了回来,出门找了一辆出租车把地址递了过去说,你知道么?
出租车司机点了点头,二十分钟之后到了小区口,我下了车,这个小区没有什么保安之类的,看起来很破旧的小区,走进去找到了6号楼6单元,门也是敞开着的,我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这个楼看起来那么的陈旧与死气沉沉,并没有要出新人的喜悦之气,一个红字都没有。
不过答案就在眼前,我把自己身体里最后的力气挤压了出来,高烧之后的人真的很虚弱,连带着整个世界都软绵绵的,上了楼,里面阴沉沉的,带着一股子入土的腐味。
这霉味让我打了一个喷嚏,黑漆漆的楼道里摆满了杂物,我跌跌撞撞上了6楼,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敲了敲门。
屋里没有人应声,我又加重了力气。
砰砰砰!
然后我听到里面喊道,谁呀。
我说,这里是艾风的家么?我是她的朋友。
里面说,不姓艾。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死心,又看了看地址跟门牌,完全没有错误。
但这个门已经不能再敲了吧,我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就在我转身的时候,门打开了。
一个有些苍老的妇女站在了门口,打量了我一下说,你找的是不是大爱?
我点了点头,那位阿姨说,进来吧。
我急忙走了进去,屋子里很干净,也很明亮,阿姨指了指客厅说,先过来坐。
我顺从地坐了过去,阿姨并没有坐,站在那里打量了我半天,突然说,你是不是?是不是姓丁?
我点了点头说,您是大爱的母亲?
阿姨笑着摇了摇头说,丁丁,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赵姨啊,二驴子他妈。
我啊了一声,一下子想起来了,还真的是二驴子他妈,那个时候赵姨是个热心人,每一次去他们家都会给我们拿些东西吃,不过过去真没什么吃的,不是土豆就是地瓜,要不然就是一些地里刚刚出来的青菜。
我急忙站起来,对赵姨说,这里是您家?二驴子他……
赵姨的神色黯淡了,她说,他就在家,你来了正好,多少年也没有个朋友过来了,你们说说话。
说完招了招手,我跟着她走了过去,赵姨打开了一个卧室门说,你们先聊,我给你洗点水果。
我看到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人躺在床上,有些错愕地看着我,这个卧室也很干净,很明亮,床上的这个男人看起来脸色也很红润,甚至有些胖。
我知道这就是二驴子,高位截瘫的二驴子,我本来想着这些年他会过得很惨,却没想到在母爱的关怀之下……看起来精气神比我还要好一些。
二驴子打量了我半天,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你是丁丁?小丁丁?
我点了点头,进去喊了一声二驴子,觉得眼睛已经湿了,这么多年没有见,看到的却是一个残疾的人。
可我又好得到哪里去?
一个将死之人而已。
二驴子笑了,他点了点头,我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床边,二驴子说,别怪我啊,实在是起不来。
我急忙说,我听说了。
二驴子一愣,他说,我妈说的?
我摇了摇头,轻轻地说,大爱。
二驴子愣了半天说,大爱?你还能联系到她?
我说,好久都联系不上了,突然之间就联系上了,她让我回来参加她的婚礼。
二驴子脸一下子红了,他说,婚礼?婚礼?不要参加婚礼,快点走,你快点走。
我吓坏了,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他,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婚礼、婚礼地喊着,赵姨在外面冲了进来,用手搂住了二驴子的头,轻轻地唱着歌。
“月儿清,鸟儿鸣,树叶儿摇窗棂……”
这首摇篮曲让二驴子安静了下来,他的眼睛如同有千斤重一样,慢慢地合拢了,嘴里最后一个词还是,快走,不要……
赵姨放下了二驴子的头,有些歉意地看了看我,我们两个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卧室,又回到了客厅。
赵姨用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叹了口气说,这孩子的精神越来越不好。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默不作声。
赵姨说,什么婚礼?谁要结婚了?
我说,大爱要结婚了。
赵姨愣了半天说,大爱要结婚了么?想一想,年龄也很大了,该结婚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二驴子为什么这么排斥婚礼?
赵姨摇了摇头说,没有啊,以前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大爱在哪里结婚?我也过去随个礼,毕竟邻居这么多年。
我说,我也不清楚,可能在古村?
赵姨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她说,古村?在古村结婚?
我吓了一跳说,怎么了?怎么了?
赵姨就跟见鬼一样,直愣愣地在那里站了半天,然后说,二驴子身体不好,我不能招待你了,你走吧。
逐客令下得那么的坚决与不留余地,与刚刚的久别重逢的热情判若两人,我站了起来,却没有走,心里一直都有一个疑问,好不容易看到古村的人了,我必须问出来。
我说,赵姨,我就一个问题,问完了我就走,行么?求你了。
赵姨似乎不想听我说什么,用手指了指门口,我走了过去,穿鞋的功夫说,赵姨,求你了,就一个问题。
赵姨抿着唇,点了点头,我说,古村为什么荒废了?
赵姨打开了门,几乎是把我推到了门口,伸手就要关门,我急忙抓住了门,几乎是哀求道,回答我好么?
赵姨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就是因为婚礼,十年前的婚礼。古村每十年都有一个婚礼,这是古村的灾祸,是全村的诅咒。现在又一个十年到了,只要是古村的人,只要在古村住过一天,一个都跑不了。
赵姨狰狞的面貌把我给吓坏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脸会扭曲成这个样子,仿佛没有句话都是一个诅咒,她面对着我,却好像看到了鬼一样。
一个都跑不了?
只要住过一天,一个都跑不了?
我在门口站了半天,门又响了起来,赵姨的神色缓和了不好,她说,小胖儿在南方医院,家里无力治疗,干脆就狠心不管他,已经扔到那里很久了。你既然回来了,过去看看吧。
我点了点头,听到铁门重重地关上,我打了一个冷战,发自心底的寒。
古村的荒芜居然跟一场婚礼有关?
那么我即将要参加的婚礼,又会带给我什么?
是生的希望还是死的请柬?
出去的时候心情很复杂,看到儿时的玩伴变成了这样,跟一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说不出来的压抑。
想一想那些年的回忆都是很温馨美好的,本来是分别时候互相鼓励的一些话,写在纸上,怎么就他妈的变成了诅咒?
一个高位截瘫,一个植物人,一个高空上掉下来,脑袋挂在三米高的地方来回地晃。
这种事儿怎么就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叹了口气,出门打了个出租车去了南方医院,这医院名一听就是私营的,我上车之后司机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然后一路上就给我讲自己多生猛。
等到了医院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跟我炫耀,这南方医院看起来不太大,上面那个转治男科的牌匾可不小,进去之后走廊上挂满了锦旗,什么起死回生,什么拔苗助长,什么重现雄风之类的,处处暗示着这里是治什么的。
其实我进来就有点奇怪了,这个私营医院还是治疗男科的,小胖儿怎么就被家里人扔到这里来了?
这种做法是理解,有着心酸跟无奈在里面,治不好了又不能看着孩子死,家里没有条件只能放在医院,知道医院也不能见死不救。
宁可自己背一个老赖的罪名也要给孩子留一条命。
但私营医院会有这么好心么?
难道是我走错了?
我走进去的时候,两个护士立刻围了过来,鞠躬行礼,就跟看到贵宾一样,一个个小眼神就在下三路上瞄,带着会心的笑,好像已经帮我确诊了病情一样。我急忙说,我不看病,我来找人的。
护士哦了一声,听声音我不阳痿她还有点失望,她说,找谁?我帮你看看病房。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小胖儿姓什么来,毕竟走的时候才五岁,后来回来那一次也没看到,农村对于小孩儿的名字什么的很不在意,谁称呼都是小名。
不过我这个人可不傻,我是写书的,脑袋里面都是各种冲突与情节,某种意义上来说在护士刚刚问我之后,我把我可能的回答与护士可能的反应都过了一遍。
我只是来看一眼小胖儿的,第一还不起医院的钱,第二要是让我把人接走了也是耽误了他的生命。
于是我答道,是这样的,我是市里的实习记者,过来采风听说这里收了一个病人,听说是植物人,医院义务治疗好几年了,我想这是好人好事儿啊,正符合现在的宣传需要,这是中国好梦啊,我想采访一下。你们看接受采访么?
护士又打量了我一眼说,我们有规定,采访的事儿需要统一安排,我做不了主。不过你说的这个植物人什么的,我没听说啊。
我哦了一声,看来还真是我听错了,一个私立医院哪里有那好心,毕竟是利益为主。
我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走了,出了门在门口站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难道要回去问一问到底是哪个医院?赵姨看到我恐怕不会太高兴吧。
毕竟跟二驴子是一起长大的,我一表人才,人家不见天日,看着心里总不会舒服。
我没地方可去了,今天晚上还有三针,也不知道打还是不打,要不然我就在这医院打了?
想到这里我转身又要往回走,看到那个护士急冲冲地跑了出来,看到我在门口松了口气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请示过了,你可以采访。
我惊讶地说,你不是说没有么?
护士吐了吐舌头说,我不敢做主,也不知道你什么来头,就撒谎了。对不起,我们院长说对于医院有很好的宣传作用,这么久了花了这么多钱,也算是给我们宣传一下。
我快步走了进去,护士说,我领着你去,你先看看病人情况吧,我们正在开会,院长一会儿就到。
跟着护士到了一间病房,是个单间,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护士似乎刻意地解释了一句说,我们医院都是这个环境。
我说,镇医院这么好么?
护士说,你可别小看我们这个镇医院,附近的城市人也会过来看病的,我们可是中国第一流的男科医院。你别看你年轻,你要是在我们这里检查,保证也是有毛病的,就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
要说在你们这里检查肯定有毛病我是绝对相信,我心里答了一句,笑了笑,护士说,你先在这里等会儿吧,领导一会儿就来。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说完转身就走,我看着房间的床上躺着的人,叹了口气,虽然已经认不出来了,不过一定就是小胖。
四周都是监控设备,一根粗粗地管子连着一个面罩一起扣在小胖的脸上,我走过去,低头猛然发现地上有一双鞋。
我愣了半天,这个情节在我的小说里出现过,一个昏迷很多年的病人床下有一只鞋,往往预示着……
我回头看了看,没有人跟着,走过去喊了一声小胖儿,床上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用手在他的胳膊上猛然拧了一下,还是没反应。
看来我是写小说写魔障了,再说了,这么大的一家医院可不会替他一个人说谎。
这几天我其实一直都处于一种很模糊的状态,整件事太过于玄幻让我很怀疑,可另一方面又深信不疑。
现在我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小胖也真的是没有什么反应,我坐在那里半天,看着儿时的玩伴就跟一块木头一样躺在这里,心中难受的不得了。
我低声说,小胖,你还记得我么?丁丁啊,不记得了么?好好地怎么就植物人了呢?小时候你最懒,你还记得么?我们在老槐树下放了一个时空囊,你的愿望是永远都躺在,让别人伺候你。现在你倒是如愿了,可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我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这是从机器里面发出来的,一阵警报响起,我猛然看到小胖儿的手指正在动。
他的眼皮也在动,我说,小胖儿,你感觉到我了么?
警报倒是不响了,我看到小胖的手指艰难地动了一下,我说,你要是知道我是谁,你就动两下手指。
在我的注视下,手指动了两下。
我没想到小胖在昏迷状态下真的还知道我,可是再一想,这将会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状态,就好像灵魂被判了几十年的监禁,你能感觉到外面,却一动也不能动,连死都不能。
只能困在永远的黑暗里。
这会不会就是我的遭遇?永远困在二十四岁,永远遭受着这一切?
我突然想哭,想为我们的命运而哭,我抽了抽鼻子,看到小胖的手指正在画圈,很有规律的画圈。
我看了半天,猛然意识到他是在写字,我有个习惯就是随身都带着笔和纸,任何好的想法都会记录下来。我急忙从包里把东西拿了出来,小胖只有一根手指能动,于是我把笔放在了纸上,跟着他的动作一点点写着。
写出来是乌糟糟的一团,根本看不出来。
但是小胖的手还在动,我一笔一笔地跟着写着,不停地尝试着各种组合,终于让我把这个字写了出来。
当我写到最后一笔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这个字是那么的普通,可对于我来说,却是那么的可怕。
在我尝试了二十次之后,这个字终于显现出它狰狞的面貌。
这是一个婚字,婚礼的婚。
我的声音开始发颤,我说,你知道大爱要结婚了么?你是说的婚礼么?如果是你点两下手指。
我看到手指又慢慢地点了两下,然后又开始转动起来,这一次我有经验了,经过几次尝试之后,第二个字显现了出来。
逃!
这是第二个字,小胖在让我逃。
我刚想说话,门被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说,你就是记者么?
我急忙站起来,点了点头,女人说,我是这个医院的院长……不好意思……等等。
女人直勾勾地看了看床上的小胖,然后她说,他在动,他在动,快点叫医生,快点。
说完跑了出去,也顾不上我了,我走了过去对小胖说,我一定会在婚礼之前救大爱的,如果你被困在了什么地方,我也会连着你一起救回来,你放心。
说完我拿着东西离开了病房,看到医生们正在往这里跑过来,我快步地走了出去,本来还想在医院再打几针把自己的高烧治好,因为现在的我已经感觉到体温升高了,头又开始发晕。
但是大爱的婚礼就在这几天,我必须要回到古村。
可出去的时候才感觉到整个镇上的人对于古村到底有多么的排斥,出租车根本就不去,直接点的干脆说不去,委婉点的说上路走不了。
我现在头晕脑胀,高烧不退,要是再让我找一辆自行车骑回去,恐怕没等到地方就先把小命给扔到了半路上。
在大街边权衡了半天,觉得好说来说还有二十多天可以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扔在路上。
我又招手拦了一辆车,再次回到了镇医院,从新办理了住院手续,无论如何先把今天过去再说,明天趁着药劲儿还在的时候,买一辆自行车再骑过去。
于是我在医院里面怀着一种非常悲哀的心情睡了过去,在梦里我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看着我们一个个写下了心愿,然后高高兴兴地跑到了老槐树下。
就在铁锹刚刚碰到槐树下的泥土时,猛然就变天了,电闪雷鸣,我看到所有人都长大了,每一张脸都很模糊。
我看到小不点的头高高地飞了起来,在槐树上盘旋。
我看到二驴子搞大的身躯就跟被人折断一般,如同一床被一样折叠在一起。
我看到小胖儿重重地跌倒在地,眼睛瞪得很大,张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我害怕极了,猛然回头,看到大爱穿着血红色的长裙站在那里,头上盖着鲜红的盖头。
我却看不到小爱,我喊着她的名字,但是她就这么消失了。
我听到了滴答声,看到槐树上挂了一块巨大的钟,上面显示着时间,那些个数字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字符,好像是一只只蝌蚪在上面盘旋。
但是我却看懂了。
上面写着: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