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剩几分热气的茶水缓缓倾倒而出,将两只翻开的茶盏依次倒了七分满。而后,在泽瀚帝国时常被称呼为伪帝的那位中年魔族,将其中一杯双手捧起往前方轻轻一摆,迎接着从再一次打开大门中踏进此殿的那一道身影。
“今夜,结束了?”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叫宁越一怔,会意之后,淡淡笑道:“夜当然还没结束,只是喧闹应该是结束了。后半夜,会很安静。”
闻言,伪帝应道:“安静好,睡得安稳。这里没什么好待客的玩意,一盏清茶,可能有些凉了,将就一下吧。”
瞥了一眼桌案,宁越清楚看到一角上还有一只用过的茶盏,顿时明白了什么,回道:“身为一国之君,你对待访客都是这般礼数?”
捧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颤,伪帝自嘲一笑,道:“一国之君?在这泽瀚帝国,上至王侯将相,下到黎民百姓,有几个心里把我当做是一国之君的?在这深宫二十栽,我就好像是一个被囚禁了二十年的囚犯。唯一的差异就是,还算是锦衣玉食。但是其中惶恐,与囚犯无疑,兢兢战战,生怕做错了什么,惹来杀身之祸。甚至数次辗转反侧时不由思索,也许死了还更轻松些,一了百了。”
“那么,你为何没下手呢?”
说着的同时,宁越捧起了给他的那盏茶。事已至此,他断定对方不可能再在茶水中做手脚。
“或许,我心里还有那么一丝的奢望吧。没准哪一天,桀家内斗,便宜了有名无实的我。又或者,如同这大半年来一样,殿下以先帝之名兴兵,鏖战桀家,松了这边的看守,倒也叫我这边好受许多。若是两败俱伤,兴许,我有那么一丁点机会,可以真的行使皇权。”
“但是今夜,你奢望落空了。我到了这里,就彻底宣告你的结束。或者,这也是一种解脱吧?”
一口饮下那杯清茶,宁越将茶盏往桌案上一顿。
同样饮下了清茶,伪帝唏嘘一叹:“其实,从殿下兴兵起义那一刻起,我就料想到了可能会有这一日的到来。对,你的到来,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但是就算遭受了那么多的折磨,我仍旧还是对这世间有那么几丝眷念的。但是我更知道,此时此刻,任何求饶都是没有用的。不管是出于威慑还是继承正统,你的登基都需要我的头颅。而且无论如何,我好歹也是皇族血统,求饶之事未免有失身份。”
说罢,他缓缓续上了两杯茶,再一次捧至宁越跟前。
“既然夜还挺长,能不能坐下与我聊一聊。就当是,为我送行?”
“乐意奉陪。”
如果伪帝是一脸的抵触,还妄想拼死一搏,或是自知败局无法挽回,就开始怨天尤人,破口大骂,宁越会毫无犹豫将之斩首。
但是眼下,对方选择用这种最和平的方式,交出皇权,那么对于他临终前最后的这点请求,宁越选择尊重。
一直以来,他是一个尊重对手的人。只不过,有些对手不配被尊重。
“当年,我三十岁出头,却还是愣头青小子的作风。也上过战场,因为皇兄,也就是先帝,他的战功伟业,让我觉得一身热血还在燃烧。然而,一统魔界的战争结束了,皇兄却说不打了,就这样与人类和睦相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心中那一道最为羡慕的伟岸身影,裂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找到了我,说他与我有相同的目标,那不妨联手试试。”
“他就是桀骨超吧?”
小口抿着有些凉了的茶水,宁越随口问了一声。对于那些陈年往事,他还是有些兴趣知道的。
轻轻点头,伪帝道:“对,当然是他。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雄心壮志能够得到延续,谁知却是坠入深渊的开端。后来的事情,殿下大致也该知道,桀骨超借着皇兄纳人类女子为皇后一事,集结了大批原先就反对对人类疆土持和平态度的将帅,来到安京逼宫。那个时候,许多朝臣也都意识到了,这一次绝不会是普通的逼宫那么简单。后来,大战爆发,双方杀红了眼之后,再也没有任何顾忌了,昔日的同袍,不过是阻路的敌人,通通屠尽就好了。那一役,数十名曾经为泽瀚帝国一统魔界立下赫赫战功的元勋,战死在自己国家领土上,真是讽刺啊!”
“可我还听说,当年先帝逝世后,可不是立刻就有继任者登上皇位,还有过一段时间的纷争混战?”
“对,是有过。只是,规模远不及传闻上的那么大。一切,都不过桀骨超的一手安排。他同时联络了好几名皇族,只是最后选中了我。为了让表象更容易被接受一些,就又来了一出皇位之争的乱战。处决泽瀚帝国剩余皇族血脉的同时,也消耗了不少反对他的势力,一举两得。最后,就是扶我上位了。哼,那个时候我还天真的以为,只要有我这一身皇族血统在,就算当时桀骨超势大,也一定能够从他手中夺回真正霸权的。奈何接下来的二十余载,狠狠教训了我一顿。上位即傀儡,那么这一生都注定……只不过是一个傀儡。”
苦笑一声,伪帝一口饮尽了杯中清茶,而后再重重一叹。
“刚才说了,我有点奢望殿下你与桀家的争斗会是两败俱伤,好叫我还有一个机会,重拾皇名。其实,我心中早就清楚,那终究只是一个奢望。特别是今日,桀隆突然造访,给我下达了一个恍若晴天霹雳的命令。他要我明日早朝,宣布身体抱恙,无力统领朝纲,禅位与桀骨涛。哼,当年桀骨超未曾迈出的那一步,终于到来了。”
宁越并不惊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回道:“不,只怕那是桀骨涛的命令。桀骨超于数日前,被我所杀。而且就桀骨超给我的感觉,他虽是一代奸雄,但更多追求的是自身的实力,而非皇名这种可虚可实的权位。桀骨涛的这次举动,并非他的指使。”
“你竟然……杀了桀骨超?”
惊得直接站起身来,伪帝不敢置信地看着宁越,脸庞在轻轻抽搐着。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报应啊,真是报应啊!好一个轮回,桀骨超,想不到你算计一世,最终还不敌皇兄留下的唯一子嗣。”
突然又狂笑起来,伪帝直接抓起了茶壶,痛饮一口,仿若在豪饮烈酒一般。
末了,他抹了抹嘴,喃喃道:“要是有酒就好,罢了罢了,戒了那么多年,还是不喝了。”
接着,他重新坐下,沉声道:“桀隆今夜的局,全是殿下破的?”
宁越回道:“当然不是,我有好几位得力的帮手,勠力同心,破了这局。其实,你并不孤单,因为在这皇城中,还是有不少禁卫的心在你这边的。因为一个误会的情报,他们起事,与桀隆的部下激战一处,今夜伤亡不小。而桀隆更是以此布局,诱使那些忠于你的禁卫,再与我这这一支小队厮杀。幸好,诡计识破得早,避免了许多无辜伤亡。”
咧嘴再是一笑,笑容中或多或少带着一丝无奈,伪帝叹道:“他们忠于的只是皇族,而非我。现在,殿下出现了,他们所效忠的只怕已经变成你了。”
说到这,他将壶中最后的茶水倒出,不多不少,正好满了自己的茶盏。
“只剩一杯,那么我独饮了。”
一口饮尽,伪帝直接将茶盏掷出,摔得粉碎。
“我自知罪孽深重,无脸入皇陵面见列祖列宗。只求给一孤坟,至少叫我的几位子女还能祭拜一番。殿下,我有三子三女,其中一子三女皆是庸才,难成大器。余下成器两子,一被殿下所斩杀,一被桀骨涛所蛊惑,沦为了他手中的剑,若是其继续执迷不悟,殿下杀之也在情理之中。只恳求殿下,放过我余下一子三女性命,贬为庶民,让他们自己谋生去吧。”
“我答应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等请求,宁越不会拒绝。
点了点头,伪帝回身走向那张他曾经无数次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床榻,蹲下奋力一抽,竟从床板下持出一柄无鞘长剑,双手捧着走回,递到了宁越跟前。
“在泽瀚帝国,世代传承的帝皇信物并非玉玺,而是这无问剑。唯有皇族之血,才能够将它唤醒,也是到时殿下在群臣面前,证明自己身份的最佳手段。”
宁越接过长剑,点头致意:“多谢。对了,能不能最后问一下,你叫什名字?到时候,就算是孤坟,也要立一座碑,不是吗?”
露出一抹苦笑,伪帝叹道:“倒是好久没有提过自己本来的名字了,我叫……”
……
次日,泽瀚帝国,皇城大殿。
昨夜皇城的动荡,聚集于此的文臣武将都有所听闻,只是在这朝堂之上,他们不敢有任何议论,一切都只能藏在心中,等待着接下来的宣告。
或多或少,他们心里其实已经有些猜测了。像这样正式的早朝,这十年来,每年都没几次。军政要务,根本不经皇帝之手,全部送到了政威大将军府上。而一旦早朝出现,即是说有什么重大决定,需要那个傀儡伪帝代为宣告,以求名正言顺。
“陛下驾到,百官跪迎!”
一声嘹亮宣告,文武百官躬身行礼,也只是做了一个样子,没有真正跪下。这十年来,他们也够习惯了,一个有名无权的伪帝,不值得他们跪拜。
也在同时,不少朝臣察觉到了端倪。刚刚宣告的并非料想中的星骁卫指挥使桀隆,而是一个女子。
目光稍稍瞥出,他们所望见的是一名身着星骁卫指挥使服饰的女子手按佩刀而立,算不上陌生,但心中还是隐隐好奇。
而那份好奇,在一道身影到来坐上皇座之刻,直接爆发成了震惊。
这一刻,朝堂乱了。
“喂,你是谁?为何坐在泽瀚帝国皇座之上!”
对于近乎异口同声的大量质问,端坐于皇座之上的男人露出了一抹邪笑,带着几抹戏谑的目光迅速扫过在场的文武百官。
“吾乃泽瀚帝国第一百零一任皇帝,宁越。怎么,这皇位我坐不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