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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月这场寒雨昨日过后,京城里的冬天愈加发冷。

林延潮披着厚衫走在北镇抚司之中,护送他的是六名锦衣卫,以及本卫镇抚官。

北镇抚司镇抚官,有直接向天子,督工禀告,而不经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力,也是属于大明体制下权大官小的官员。

镇抚官亲自来送林延潮出狱,也可见他对林延潮重视。

送至门前,镇抚官停下脚步对林延潮道:“林先生,某就送到这里。”

林延潮转过身来向镇抚官道:“这段时日有劳镇抚使看顾,打搅了。”

镇抚官听林延潮这么说,有些哭笑不得回道:“不敢当,这话传出去实有损我北镇抚司之名声。”

“经历诏狱毫发未损,还得悉心照料,先生是某所见第一人,本司上下盼先生离狱一日,如久旱盼甘露矣。”

林延潮听了不由失笑,这个比喻真是清新脱俗。

顿了顿镇抚官又复道:“凡生离诏狱之臣,他日必名满天下,不过先生三元之名,早已天下皆知,区区诏狱也不足以添先生名声。实话言之,若非职责所在,先生为天下百姓所谋之事,令某实在是敬佩得五体投地。”

说完镇抚官对林延潮行抱拳之礼。

林延潮也是一揖道:“镇抚使,客气了。”

说完林延潮举步而去。

镇抚官目送林延潮,片刻后两名牢子站在一边,镇抚官撇了一眼问道:“什么事?”

牢子赔笑道:“方才新来的那囚人过刑时,不慎弄断脊椎,怕是不活了。”

镇抚官骂道:“你娘,下手还是这么不知轻重。”

北镇巡司大门前,两队锦衣卫持刀而立。

这时天方蒙蒙亮。

天上飘着牛毛雨,寒气渗人,林延潮走出大门,身在诏狱快两月,这还是他第一次重见天日。

一旁锦衣卫见居然还有人敢在镇抚司大门前逗留,正要呵斥,一旁的人立即拉住,低声提醒道:“你疯了,没看见方才是镇抚使大人亲自将他送出门来。”

闻言几名锦衣卫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一辆马车在镇抚司大门门前停下。

两人从马车下跳下,向林延潮叩头。

林延潮见是陈济川,展明笑着将二人扶起。二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但此刻都是满脸是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延潮笑了笑,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陈济川抹去眼泪道:“老爷,先回家吧,夫人给你炖了汤,还有你平日最喜欢的吃食。还有老爷上书后,小人已是按你的吩咐,现不住国子监了,而是搬至了东直门。”

林延潮点点头,望了一眼牛毛细雨,眉头一皱,咳了几声。

虽说在北镇抚司里,人家将自己拿大爷般供着,但诏狱这地方地湿寒冷,林延潮住的久了,不免沾了些寒气。

陈济川心知林延潮出诏狱这等地方,最怕惹上一身病于是连忙撑了把伞道:“老爷,还是赶紧回家了吧。”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先去另一个地方。”

“老爷,你的身子?”

“不妨事。”

展明一驾马车。

马车即飞驰起来,林延潮闭目坐在车内养神。

不久后,马车停下。

陈济川给林延潮披上厚裳后,林延潮下了马车。

这地方他以前来过,以往这里是宰相府邸,门庭若市,马车不绝。

而今连府门前那匾额都被人取下,也没有门子仆役在门前侍候,透露出一种萧条的味道来。

林延潮不由想起了张居正在《答湖广巡按朱谨吾辞建亭》的书信里写到。

……且古之所称不朽者三,若夫恩宠之隆,阀阅之盛,乃流俗之所艳,非不朽之大业也……

……且盛衰荣瘁,理之常也。时异势殊,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虽吾宅第,且不能守,何有于亭?数十年后,此不过十里铺前一接官亭耳,乌睹所谓三诏者乎?此举比之建坊表宅,尤为无益……

当年湖广巡按朱谨吾给张居正建三诏亭时,张居正让就在回信里说,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虽吾宅第,且不能守,何有于亭之句。

当时张居正已知自己身后荣辱不保,故而才有此语。

但到了今日,林延潮真见了张府落魄的一幕,却替这位大明唯一真正之宰相扼腕叹息。

虽说门前的封条已是除去,但已无荣华富贵之象。见风使舵,见山就拜本就是人的天性,张居正病重时,百官为他打醮祝祷,但眼下张居正一去,这些官员急着撇清不说,还有不少落井下石之人。

其实这些手段不一定有用,有的人着急撇清,但事后反而更逃不过。

谁是张党,谁不是,天子一眼看得明白。这一次百官叩阙,申时行,张学颜,许国等官员站出身,来请天子停止清算张居正,这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林延潮举步来至门前,想起以往见张居正时,还需封个五两银子的门包,那还只是通报。而那时宰相管家游七,在林延潮出诏狱时,已是被拷打至死。

林延潮感叹了会人世沧桑,陈济川早已上前替自己敲门。

敲了许久,方有一名拿着扫帚的老仆开门,见林延潮道:“这是公子,找……”

林延潮对老仆道:“我乃你府上二老爷,三老爷旧日同僚,昔日受过相爷恩惠,特来看望。”

老仆道:“抱歉,敝府遭此大变,老太夫人卧病在床,两位老爷也不便见客。”

林延潮道:“那你替我传话,就说是林延潮求见。”

听到林延潮的名字,老仆浑浊的目光突然一亮,抓住林延潮的手道:“你就是为我家太老爷鸣冤,而下诏狱的状元公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当。”

老仆要对林延潮行大礼,但犹豫了下还是停住,向林延潮道:“状元公稍侯,小人先通禀两位老爷。”

老仆走后不久,就见一身素服的张嗣修,张懋修二人前来。

张嗣修,张懋修二人在刑部天牢关了近月,气色不佳,脸上还落着好几处伤痕。

二人见了林延潮后,没说话,随随便便地作礼,态度显得颇为冷淡。

林延潮想了想,已猜两位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张嗣修先施礼道:“宗海,你是才出诏狱?”

林延潮道:“正是,特过来拜祭相爷,顺路看望两位仁兄。”

张嗣修神色一缓道:“也好,过几日我们兄弟二人,就要返回江陵守庐三年,迟了怕就此错过。”

林延潮点点头道:“若是错过,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张懋修阴阳怪气地道:“宗海,既蒙天子赐出诏狱,将来必是显达吧,指日荣华富贵,不可限量。到时候我们兄弟二人还要托你照顾了。”

“诶,三弟,不可失礼。”张嗣修斥道。

张懋修忍不住道:“大哥不是吗?他名义上打着为家父出头平反冤情的旗号,暗中却是怀有逼迫太后,谄献天子的打算。”

“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天下谋公义,其实对天下毫无忠敬之心,不惜借家父之事来作谋划,但家父为国家尽忠了一辈子,岂会做出与百官胁迫陛下的事来。林宗海的野心,就是借此事来谋自己的荣华富贵。怪只怪我兄弟二人,有眼无珠信错了人,大哥枉死不说,还将家父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说完张懋修忍不住哭了起来。

张嗣修也是叹了口气。

陈济川闻言大怒道:“老爷,何尝有这心事,你可知老爷他……”

林延潮听了张懋修的话,摆了摆手示意陈济川不必多说,听张懋修之言,他心底初时也是震怒,但是转念一想,如张懋修这等以为自己借策动百官叩阙之事,以为飞黄腾达之基的人,本就是不少,不少官员也是如此揣测。

说来林延潮之前也确实安排了重重谋身之策,甚至有些不光彩的手段,张懋修的话里,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林延潮想到这里也就释然,做大事之人,本就难以为他人理解。不过话说回来,张懋修并非是其他人啊。

林延潮终于道:“济川不必再说了,吾本意如何,自不需向他人解释。即是两位公子不欢迎在下,在下不该上门才是。但今日此来只是请向江陵公上一柱香,以为临别之念。”

张懋修怒道:“你还有脸给家父上香。”

“懋修住口,”张嗣修叱道,“若非宗海,家父名位不会有恢复之日,我等兄弟也无法生出天牢,此恩此德你可不能忘记。”

张懋修不管不顾地道:“二哥,你好糊涂啊,你现在还不看清林宗海为人吗?他若真有心平反家父冤情,单独上书言事就好了,为何还要牵扯入潞王大婚之事。”

“他这时借潞王大婚来迫太后归政,以逢天子。二哥,你忘了昔日太后对我们张家的恩情,经此事后太后对张家会如何看?只会以为我们张家与林延潮同流合污啊!”

“够了!”张嗣修一掌甩在张懋修脸上。

张懋修捂脸咬牙切齿。

然后张嗣修对林延潮深深一揖道:“舍弟失礼,请宗海海涵。”

林延潮回以一揖道:“年兄他有些先入为主了,我明白他并非恶意。”

张嗣修对林延潮道:“宗海,这边请。”

来至灵堂,面对张居正牌位,林延潮不由思绪万千。

张嗣修点了三炷香后交给林延潮,张懋修就站在一旁怒瞪。

林延潮拜了三拜后道:“吊公致仕离京,临别有言,道国之积弊,在宗室,在吏治,在兵备,在国用,在私家日富,公家日贫。”

“这些话晚生一直记在心间,夙夜忧叹,辗转反侧,不能眠也。公负豪杰之才,秉国十年,相天下为己任,尚不能矫除积习,晚生之才逊公十倍,自问又有何回天之术呢?”

“幸天子天授智勇,仁智通明之德,爱物检身,以惠休百姓,不负公师帝之教,匡扶之功。今削潞王之用,得银三百九十万两,以解黄河,苏松民之倒悬,晚生闻之幸甚,特来告公,望公在天有灵,佑我江山社稷,百姓安泰。伏惟尚飨。”

说完林延潮将香插上。

张懋修听完眼眶都是红了,但嘴里强着道:“假惺惺的。”

一旁张嗣修垂泪答谢道:“宗海真有心了,其实家父以前也很推举宗海。他曾与我们兄弟说,今翰林诸公中,独宗海有王佐之才,将来入阁拜相之日,可安天下苍生!”

林延潮闻言苦笑道:“江陵公谬赞了,晚生何德何能能当此言。”

说完林延潮向张嗣修一揖道:“俗事缠身,先行告辞。”

张嗣修当下送林延潮出门,张懋修虽不喜,但总算还持着礼数。

待送林延潮出门后。

林延潮遇外周寒气袭来,不由重咳了几声,满脸涨红。张嗣修不由关切的道:“宗海之风寒可是在诏狱中得了?诏狱这地方听闻十分阴寒,去的人就算活着出来,也会生一场大病。”

“以往府上有一位良医,祖母的风寒都是着他医治,实有奇效。我请他去你府上看病,你需好好静养调理一个半月方可,切不可大意啊。”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好意,良医就不用了,这点风寒,我自己省的,不妨大事。”

张嗣修以为林延潮谦让,当下多说了几句。而一旁陈济川忍不住道:“我家老爷被天子革职削籍,勒令三日内还乡,哪里有那么多功夫在京慢慢调理?”

听陈济川这么说,张嗣修,张懋修都是神色大变。

张嗣修抓住林延潮的手道:“宗海,我等皆以为这一次规劝太后,你乃是首功,就算眼下不加官进爵,将来必也是飞黄腾达,怎么落至革职削籍的地步?”

林延潮苦笑道:“此一言难尽。”

张懋修也是失声道:“宗海此来莫非不是送我们兄弟二人,而是归籍后再也不履足京师?”

林延潮看了张懋修一眼,然后道:“确有这打算,我打算回乡后著书讲学,此生不出闽一步!”

张嗣修与张懋修不由对视一眼,特别是张懋修,他此刻心底的悔恨之情,更是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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