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两人又进一步入内观瞧,侧屋一窗棂处,墙上挂了副长竹帘,竹帘上几处以碧绿布料制作的荷叶盛放着,而墙角墨色茶几上青花瓷的瓶子里,插满了粉嫩色的半支莲和百合花,意境典雅而温馨。
“我怎么觉得这屋里比外面还要危险。”霍老四看到这个场景,不再挪步,他咽了口唾沫,警惕得环顾四周。
一行人进入棺材村,一路上看到的不是破败的屋舍就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怪物,活人和虚魅混着住,看哪都觉得诡异,冷不丁来到一处江南风格的宅府,用脚指头想都不会是世外桃源,更可能是进到了某个可怖妖灵的老巢。
“两位来奴的桃花居,可是为帝姬献好听曲儿的?”卧房里传来一个清脆女声。
霍老四心道句要遭,拉起周老道就往院外跑,只是刚行到前堂,就看到有红影飘过,接着一位穿大红秀禾嫁衣的女子就坐到了方桌椅子上,纤手一拂桌上就多了好些个干果茶点,她手捧着一盏香茶端坐着道:“你们每人献上三首戏曲儿,听着满意,奴家就放你们离开。”
眼前的女子半妆黄金面具遮面,那纯金的冠饰上嵌了十数颗龙眼大小的珍珠,显得颇为富贵,而她的妆容也有别于一般的民女,画眉呈波浪状,沿鬓角向上扬起,菱形的红色花黄点在眉心,嘴上点的口脂殷红似血,尤为渗人的是上挑的指甲,猩红而尖锐,仿佛是根根竖起的蝎针,整个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诡异妖艳。
周老道眼角直抽,当初一个宫中老嬷嬷就搅得自己寝食难安,眼前这位看衣着打扮,不是帝姬身边的贴身侍女,就是位统领女官,而从位阶来看,一身红嫁衣也就领口处色泽略淡,不是红衣也是半身红衣,相当于修士中的八阶水准,硬拼那是半点获胜机会不会有。
“这这,我我……”周老道努力想摆出谄媚的笑容稳住对方,可惜心中惶急下,那笑比哭还难看。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舌头,更是怎么也捋不顺溜了。
霍老四看到对方一出手就是缩地成寸之法,知道跑不过,奈何自己一个土夫子实打实的老粗,哪里知道什么戏曲,只能张口胡诌:“两情浓,销金帐里鏖战,一霎时魂灵儿不见,我和你波翻浪滚,香汗交流,泪滴一似珍珠串,枕头儿不知坠在那边。”
周老道一听三魂袅袅,七魄悠悠,惊得脸都白了,心中大骂这厮平日里不学无术,尽听些个绮靡香艳的俚曲,此时居然连虚魅都要调戏,一把捂住霍老四的嘴,没敢让他继续唱下去。
桃花娘闻言咯咯笑了一阵:“确是粗俗了些,当今已经如此开放了么,帝姬怕是听不惯,你换两首雅些的。”
“关山梦里,归来还又、岁华催晚。马影鸡声,谙尽倦邮荒馆。绿笺密记多情事,一看一回肠断。待殷勤寄与,旧游莺燕,水流云散。
满罗衫是酒,香痕凝处,唾碧啼红相半。只恐梅花,瘦倚夜寒谁暖?不成便没相逢日,重整钗鸾筝雁。但何郎,纵有春风词笔,病怀浑懒。”霍老四不敢造次,小心翼翼把自己在书院处听得的《陌上花·有怀》复述了一遍。
桃花娘点点头,示意这首过关。
霍老四受到鼓舞,张口又道:“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桃花娘听完先是愣了会,继而柳眉倒竖拍案道:“放肆。”
她手一扬一条三尺长昆仑白绫便把霍老四脖梗缠了个结实,白绫挂在房梁上,手上加劲,土夫子便给整个吊了起来。
周老道看得是捶胸顿足:“叫你少去土窑你不听,哪怕多跑几趟青楼也好啊。你就不能学点遣词工丽,抒情委婉的词曲吗?”
“老子下一趟地,九死一生,赚钱容易么。青楼那些个有牌面的姐儿,尽搞些酸词拦路,答不对连屋门都不给进。”霍老四抓着白绫使劲往下扯,奈何身子腾空,眼瞅着眼珠子都要给勒得突出来了,“我学那些词有啥用,下地背给粽子听吗?咳咳……”
周老道算是深刻领悟了“死不悔改”的含义,他本来已经想好了,唱些个《西厢记》、《长生殿》、《桃花扇》、《镜花缘》这些,一定能讨眼前虚魅欢心,奈何自己眼下是没机会了。他把心一横,掏出一截长柳条绑在已经毁了的桃木剑上,甩手砸向房梁上的白绫。
柳条和桃木都是破邪的利器,他每砸上一下,白绫就宽松一分,几下砸完,霍老四总算又回到了地面。
桃花娘“咦”了一声,她皱眉想了会,突然恨声道:“原来小的们来报,入村捣乱的就是你们啊。”
她手一挥,白绫毫不客气地把周老道也吊了上去。
可怜周老道和霍老四两人上上下下给折腾得半死,每当对方快支撑不住了就把柳条栓着的残破桃木剑甩过去,几个回合下来,两人舌头都要吐嘴外面了。
视线模糊间,霍老四就看到周老道从怀里又开始摸符纸。他惊讶道:“都……这时候了……你,你居然……还有后手没用?”
“一会,我贴上神……神行太保符就开溜,你可……你可抓紧我。”周老道被勒得也不轻。
下一刻周老道找到机会,把两张符箓贴到自己腿上,等落地后口中念咒,只听得哐哐两声响,他拽着霍老四接连撞破两道房门,一溜烟得奔到了院落外。
周老道推开木门,额头上鼓起好大一包:“可惜了当年没学全穿墙术。”
蹲守在院落外面的众虚魅看得目瞪口呆,进了桃花居还能囫囵个走出来的,这几百年来,两人算是头一遭。
“小的们,给我抓住了撕碎他们。”桃花娘的头颅从院墙上探出,那白皙的脖梗拉得老长,脖子下面却接着一截猪肝色血肉。
周老道正打算捶捶自己酸疼的老寒腿歇息一会,就听到霍老四语无伦次地喊:“别停下,快跑。那女的就一个脑袋。听动静,可不是一个,是一大群人。她不是虚魅,是个尸怪。”
周老道闻言转过脑袋,就看到一只百腿蜈蚣般的怪物从院落里破墙而出。只不过组成它躯体的不是鳞甲和节肢,而是上百具混合缠绕在一起干瘪发紫的尸体,无数的腿脚从怪物躯体里伸出来,支撑着它前进。而一张张人脸则浮现在怪物的背、腹处发出渗人的啼哭声,桃花娘的头颅由一条粗长的触须悬吊着,仿佛是盏吊起的灯笼。
这下用不着霍老四继续催促,周老道“妈呀”一声使出了吃奶的劲亡命狂奔,拖得霍老四两脚在地面摩擦,火烧火燎得疼,觉得鞋底都要破了,直呼“慢点”。一直跑到能望到村头了,周老道才逐步放慢脚步。
本该冷清的村头,此时居然立满了打起火把的官兵,为首的一名将领,皂袍红巾灿银鱼鳞甲,身下一匹赤兔胭脂兽,手擎一柄龙胆亮银枪。其余军士也是披坚执锐的装束,看装扮并不像是城里的巡捕衙役,倒像是野战的官军。
周老道吃惊不小,心道莫非是事情败露,城中派出兵马捉拿自己?只是他脚下却不敢停,再怎么说,活人可比身后穷追不舍的鬼怪亲切多了。落官军手里也就下个大狱,要是被身后的魑魅魍魉撵上,那绝对是尸骨无存。
前军将领正是卫士长之一的沈俊君,他搭手观瞧,只觉得村里阴气森森,不见得是扎营过夜的好去处,正打算吩咐手下军士,分一小队人马进村探明情况,就看到远处两人飞奔而来,为首那个挥舞双手,嘴里呜哩哇啦不知道在喊些什么。
“这是个什么情况?”沈俊君心中困惑,再细看时,只见两人身后乌泱泱跟了大群鬼怪,什么乐器灵、檐鬼、轿灵、布灵、人头灯,呼呼啦啦把整个街道都铺满了,直扑前军而来,压阵的怪物体型硕大,更是给人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沈俊君心中咯噔一下,手握马缰不由得骑马倒退两步,随即大声下令道:“有埋伏,刀盾手上前列阵,枪兵准备,弓箭手展开偃月阵……”
周老道一看到面前的官军拉开阵势,他口中高呼:“守卫棺材村,壮我虚魅声威!”
然后他加快速度,在距离刀盾兵十来步远的地方转了个弯,又抄了条小道蹿村中小巷里了。
前面的刀盾手们面面相觑,都没看明白两人的这波操作,眼看大群虚魅已经到了身前,二话没说在道法加持后挥刀便砍。
嗖嗖嗖,大团的火箭映亮了夜空,直投入追击的大队虚魅阵中,给后续弓箭指引方位。
“咦?那两孙子去哪了?”
“好痛,好烫,他们搬救兵啦。”
“迎击入侵者!”
大队虚魅却没有那么快的反应速度,直接撞进了华族军队的大阵中,双方立时你来我往一通好杀,反而没谁关心周老道两人的下落了。
周老道连呼带喘,扶着膝盖,就差趴地下了。
“老哥这手引祸水,玩得漂亮。你知道村口会有大队官军到来?”霍老四此刻对周老道佩服得五体投地,直竖大拇指。
“呼,我哪知道。本来都可以出村了,这下除了入陵墓,没第二条路可走了。”周老道努力直起腰,“你那还有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