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二日,卯时二刻(5:30),日照县衙。
如今已是秋时,晨昏时分天气微凉,里正们围在大堂门外,王里正笑道戳了于里正道,“于老儿,你怎耷拉个脸?”
于里正皱着眉毛也不接茬,心中正是惴惴不安,昨日里也不见于家众人回来,这怕是要出大事。
王里正还要再戳一下,却听得脚步声起,细听有细碎音,不重,再传来的就是官靴踩地的声音,扎实沉稳。
众人也不转头,知道是县尊来了,忙是站好微躬,等夏杨清唱一声,“大老爷到”,都是作揖轻喝道,“恭迎大老爷”,秦浩峰摆摆手,众人也就跟在司吏班头身后进了大堂。
等秦浩峰升座,众人立在堂下躬身等着吩咐。
秦浩峰轻咳一声,道:“高武年”。
“小的在”,高武年忙是施礼,昨日丁班头略略讲了于家之事,他又去夏杨那讨了主意,今日已是准备妥当。
“一会从牢中提了于家众人巡街后直趋镇里,抄了银两后,在街道厅将有罪之人挂枷示众三十日,张贴罪状 ,”秦浩峰取了令签扔给高武年。
高武年接过令签,应是出门。
于里正听得这话,浑身直打摆子,微抬头,嘴唇抖索几下,似是要问,又似是吓得。
秦浩峰并不理会,“高司吏念卷”。
高司吏便是刑房的司吏,手里拿着卷宗,听得秦浩峰喊他,忙是举起卷宗道,“今察,由山前里双庙于奴举告......于玉等十人不告官府,私下市易田亩,与黄册不符意图脱税......又,勾连奸人,图谋族人资财......主一族事而不修私德,枉顾族众之利,劫公济私......罪责详实,人犯有押,念系初犯,判......”。
高司吏念完回头作揖道,“大老爷,小人已是念完”,秦浩峰指了堂中众人道,“给他们传阅一番”。
二刻后,秦浩峰敲了大案几下,见众里正都有些面色惶惶,面色端庄,沉声道,“尔等既已看完,回去传给各村正,大小族长,前有高武年下乡明察,后有张头领暗访,虽说不尽详勘,线索证据却是不少,另外尔等也莫要自误,投案改正从轻发落”。
一些大家族长本就兼着里正一职,看了卷宗再是听得秦浩峰此话,脸色越发难看,明抢虽说不太敢,暗夺,堂中有几人没做过?
不图点好处谁稀罕做这劳什子里正,既要维持治安调解纠纷,又要催缴粮税,还要押运粮草。
秦浩峰见众人都是低头不语,心中冷笑,又是说道,“日后各街道厅三日一设书办衙役,乡民若有纠纷,诸位当引而往之,且不可私下论断用刑,免得勾结害人”。
此话一出,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明着说他们徇私,暗地里却是要夺权。
当下便有人跪地道,“大老爷,此举于祖宗规制不符”。
秦浩峰眼神一亮,忍不住点头,在草野间居然有人能抬出来祖宗成法不可变来,倒也是急智。
“讲来”,秦浩峰道。
“......今所在有司,坐视患民酷害无端。政由吏为,吏变为奸,交头接耳议受赃私,密谋科敛......”跪地之人倒是不怕。
秦浩峰一听便知这是《大诰》里的谕官之任篇,于是笑道,“张里正倒是熟读大诰,既然是祖宗成法,那你来告我,‘贿赂出入,致使冤者不伸,枉者不理,虽笞亦坐以死’应若何?”
说着站起身,朝西北拱手道,“强必凌弱,众必暴寡,鳏寡孤独,笃废残疾,何有之有焉?既不能有其有,命何存焉?凡有此者,五刑以加焉又作何解?”
秦浩峰脸色凛然,几步走出大案,再说道,“一切诸司衙门吏员等人,初本一概民人,居于乡里,能有几人不良?及至为官为吏,酷害良民,奸狡百端,虽刑不治,应若何?”
众人吓得都是跪在地上,秦浩峰继续道,“但以二季征税,尔等互相勾结,暗使奸计,麦方吊旗,而催夏税、秋税。
谷秧方节,早催秋税。窘民於青黄不接之时,逼民於结实未坚之际,频於箠楚,得赃缓矣,又应若何?”
说罢转身抓起大案上的堂木猛地投在张里正的身上,大骂道,“读太祖大诰,巧取段落,逞口舌之威,奸猾如油,引而不能解,你不是顽冥不灵而是人面兽心,阴鸷恶毒”。
“本官到任,查仓不见粮草,查库不见弓铳,细查案簿,征敛足实。
这钱粮本在民间,尔等与奸官污吏勾结,收授赃私,故行出入罪名,於粮虚出实收,就仓盗卖,怎不见尔等说祖宗成法”。
“朝廷设社学,本以导民为善,乐天之乐,有乡贤里正引好学者入,无拘贫富。
如今呢?前有酷吏害民无厌,里正隶吏以为营生,有愿读书者,无钱不许入学,怎不见尔等说祖宗成法”。
“皂隶本是持鞭缒镫,驱使勾摄公事之人,本官初任之时,这般仆奴入正门、驰当道、坐公座,有乖治体,此等之徒,亵慢官制,更有恐吓官长,怎么不见尔等说祖宗成法”。
“更有狂悖之徒密谋害官,堂下几位几人不知?几人不晓?”秦浩峰大声道。
“本官本是体谅尔等,所谓不知者不罪,便是知者而不参与者亦无罪,如今看来,本官是怜悯的差了”。
秦浩峰阴沉着脸走回大案之后,“本官新任,原不想理旧案,有道是民不告官不究,既然诸位愿意按祖宗之法行事,就是难为了些,本官也愿试上一试,”说罢,招了丁班头近前道,“让诸位里正老爷入房,据实交代罪责,不交、漏交、拒交,便牢底坐穿吧”。
尚不等丁班头招呼衙役,跪地的高司吏却是猛地起身,撕扯着那里正,嘴里高声说道,“敢和咱大老爷犟嘴,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那年天灾你花了不过十两银钱得了三十余亩好地,用了肮脏手段,今日可得好好说道”。
其他几名司吏也是上前,手上用劲撕扯着里正出了大堂,跪地的里正们心中都是怨恨不已,有心求饶,可是秦浩峰已经出门去了。
几位里正都是慌了神,见丁班头带着皂隶要拿,求饶道,“丁爷都是乡邻,好歹留些体面”。
丁班头笑着道,“咱不过是个下流人物,里正老爷可是求错了人”,见张海源坐在下首,想起夏杨的吩咐,忙是压低声音说道,“你我总是乡邻,如今二爷在坐,您几位可别求错了人”。
说是低声,张海源自是听得见,今早这场戏也无非是为了吓唬乡贤里正,收些银钱,缴了他们的权,便于日后清丈田亩。
依张海源之意,何必如此麻烦,如今县衙铁板一块,三班听命,更是有精壮护卫,直接拿人,夹木之下,求何不得?
虽说不理解秦浩峰的做法,张海源总也要陪着唱完这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