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通读了《灵谕》?”
听到这个消息,马哨不禁有点惊讶。
当前版本的《灵谕》大约有十五万字,涉及的领域非常丰富,数学物理,人文历史,无所不包。
虽然尽可能避免晦涩是它的基本写作原则之一,但想要通读一遍,怎么也要五千词汇量。
不仅是词汇量的问题,这对阅读能力甚至唾液分泌能力,都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读完十五万字的内容,即使中间允许多次休息,绝大多数人读到一半估计就要无法控制嘴皮了。
事实上,所谓通读《灵谕》即获自由,只是马哨随便设置的一项最高奖励,画个大饼而已,他并不认为那些战犯中有人能做到。
结果没想到,还真有人做到了。
不得不说是个狠人。
“是的。他有不错的阿帕奇语基础,所以很快就掌握了大量词汇。”下雨天点头。
“……再加上他确实很有语言才能,所以可以完成这项壮举。”
马哨想了下,问道:“他获得自由后,有没有考虑过离开眠熊城?”
下雨天微笑:“如果浓烟想离开,我可不会就这样给他自由。”
“正因为看他已经心向阿帕奇,所以我才让他通过了这项挑战……毕竟,如果真要挑错的话,十五万字怎么可能一点错误都没有。”
“浓烟现在是眠熊城的合法居民,并且在学校担任实习老师,我原本计划让他明年转正。”
他停顿了一下:“不过,现在看来,他应该更适合担任阿帕奇通讯社的总编。”
浓烟是毫无疑问的征文大赛第一名,出色的内容,整洁的书面,再加上新颖的标题,当之无愧。
而在浓烟之下,还有三人也很优秀,而且大体是不分上下,马哨便给了他们二等奖。
三等奖和鼓励奖则有二十几人。
几天之后,眠熊城进行了一次公开会议,会议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公布征文大赛的结果,当然还有颁奖。
公开会议依旧是在广场露天举行,允许并且鼓励城里的居民旁观,基本上每次会议都有至少几百人的观众。
这次的围观者更是许多,人们或站或坐,挤满了广场,中间还穿插有不少警察以维持秩序。
“……过去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举行了一次征文大赛。有五千多人参与了这场比赛,而我和大酋长从中选取了三十二名获奖者。”下雨天讲道。
“现在,我将公布阿帕奇通讯征文大赛的结果。”
“首先是特别鼓励奖的获得者,他们的文章虽然还不够出色,但他们都是不超过十岁的孩子,潜力可嘉,值得鼓励,获得者包括——”
下雨天念着获奖名单,几个孩子就先后从人群走向讲台,从马哨手里接过奖状和奖品。
这些孩子当中,最大的十岁,最小的只有七岁。
他们本能地表达着喜悦,拿着奖状和奖励的书籍,满面笑容。
相应地,还有台下家长们的议论。
“老二,你家孩子出息了啊,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个大萨满。”各种羡慕的声音响起。
“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看看你,整天就知道玩!”这样的训斥声也此起彼伏,家长们趁机教训自己的孩子。
阿帕奇人本没有比拼学习之类的传统,这种传统在整个美洲大陆都少见。
不过马哨成为酋长之后,东亚做题家的光环每天都在部落里辐射着。
短短三四年间,这里的阿帕奇人就在潜移默化中沾染了东亚人的大量特质,“别人家的孩子”无疑是最基本的一条。
严格来说,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喜欢这么说的人往往都是平庸的教育者。
但马哨也没什么强烈的感觉,毕竟他也不能指望部落的每一个老师和家长都是优秀的教育者,这太正常了。
在后世的中国,这也是司空见惯,多数教育者的成果是看运气,运气不好了指责被教育者,运气好了便四处吹嘘自己的教育心得。
他见过太多照本宣科甚至混日子的同行,以及帮倒忙、拖后腿的家长。
不过,虽然这些人是猪队友,但好歹也知道教育的重要性,虽然他们横冲直撞,但至少幻想着在搞教育,这已经颇为难得了。
内卷是必然的,但内卷的方式可以选择。
相比于持枪内卷的白人,读书内卷的东亚人简直太体面、太文明了。
让印第安人朝这个方向卷,相对而言算不错了。
“接下来是鼓励奖……”
颁奖持续进行,特别鼓励奖、鼓励奖、三等奖和二等奖相继公布,都是马哨为获奖者颁发奖励。
“最后是一等奖的获得者,浓烟,获奖作品《震惊!爱尔兰大饥荒的真相竟是……》。”
获奖者事先都没有得到过确切通知,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得奖,更不确定自己得了几等奖。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人群中的浓烟显得颇为愕然。
当前面几个奖项中都没有他时,他几乎以为自己与奖项无缘了。
结果没想到,他得到的竟然是一等奖!
浓烟几个月前还是假释的战犯,所以他的获奖并没有引起多少欢呼,场面有些安静。
“上来吧,浓烟,来领取属于你的荣誉!”马哨站在台上,向他招了招手,并且带头鼓掌。
“啪啪啪——”
在他的带头下,人们纷纷报以掌声,气氛终于又热烈起来。
浓烟这才离开人群,有些恍惚地站到领奖台上,低着头:“大酋长……”
“浓烟曾走过弯路,但这不意味着他以后不会成为一个值得尊敬的人。”马哨缓缓说道,“他用《灵谕》的通读证明了自己的悔过,现在则用文章证明了自己的才华。”
“让我们向这位优秀的阿帕奇人学习。”
“啪啪啪——”广场上再度响起掌声。
马哨将奖状和奖金凭据递给他:“稍后你可以拿着这张凭据,到那边去换取金币。”
这种比较严肃的颁奖典礼上,发钱似乎不太合适。
所以马哨并没有直接发钱,而是弄了个奖金凭据,让获奖者稍后再换取现金。
“会议结束之后,所有获奖作品都将张贴出来,供大家学习,当然还有批判。”末了马哨对众人说道,“这些文章并不完美,我的评语也会一并张贴。”
表彰结束,马哨单独叫来一部分获奖者,与他们交谈。
首先被他叫来的不是浓烟,而是二等奖的获得者之一,威廉·塞巴斯蒂安。
这看上去是个白人名字,事实上它确实属于一个白人。
获得二等奖的三个人分别是乱发、长毛,以及这个威廉·塞巴斯蒂安。
此人是最早皈依阿帕奇的白人之一,也是最早接受培训成为灵谕教萨满祭司的白人之一。
和浓烟一样,威廉·塞巴斯蒂安的文章也是围绕爱尔兰大饥荒写成。
但相比之下,他的行文有点不太流畅,他的阿帕奇语还不够熟练。
行文上的瑕疵还不是最大的问题,真正导致他落败于浓烟的,是他有些极端的思想。
大概是因为塞巴斯蒂安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中长时间地生活过,有切肤之痛。
所以当他接触到灵谕教内核中的那些红色思想之后,几乎立刻就转化成了一个狂热分子。
当他批判爱尔兰大饥荒中封建贵族和资本家的作为时,语气之激烈,完全可以破口大骂来形容,显示出强烈的仇恨情绪。
马哨甚至怀疑,塞巴斯蒂安文章的最初版本可能是用脏话写成的,然后才修改成了现在他看到的无脏话版本。
“塞巴斯蒂安,你的文章写得不错,考虑到你学习阿帕奇文字的时间不长,这是个令人吃惊的成绩。”马哨说道。
“谢谢,大酋长。”塞巴斯蒂安无比恭敬地说。
他三十出头,有着一头并不浓密的金发,面相是典型的德国人,事实上他前二十年都生活在德国。
不过他此时的装扮和眠熊城的阿帕奇人无异,牛仔裤,皮大衣,头上还绑着一根羽毛。
马哨大体能分辨白人的长相或者说气质,就像分辨中日韩国人一样,尤其是德国人,具体特征他也说不清楚。
这可能是因为,德国某一类电影给他留下的印象比较深刻……
先是一番鼓励,然后马哨话锋一转:“不过你的文章也有一些问题。”
“首先是字词和语法有些错漏,这是小问题,我相信你很快就可以改正过来。”
“然后是文章中的思想,或者说……情绪。”
“虽然你对爱尔兰大饥荒的分析也很到位,但却有一些片面的论断,而且掺杂了过于浓烈的个人情绪,比如你对资本家的描述有不少‘阴谋论’的痕迹。”
塞巴斯蒂安不太理解:“阴谋论是……”
马哨:“就是把资本家想象得太主动、团结、理性了——像个稳操胜券的个人,把他们参与的许多事情想象成他们主动而精密操纵的阴谋。”
“但事实上阴谋并不常见,尤其那种精彩复杂的阴谋……与阴谋相比,支配人类历史的更多是阳谋。”
“而且人类社会是个依附于自然界的混沌系统,复杂而微弱,充斥着太多的偶然和不可抗力因素,没有人或者组织能够实施一场针对全社会的阴谋,资本家甚至都不是一个组织。”
“所以,即便是那些事后看来对某些人极度有利的事情,大概率也是包括偶然因素在内多方博弈的结果,而不是任何人主动操纵的结果。”
塞巴斯蒂安虽然文章写得言词激烈,但现实生活中的性格却有些沉默,保持着倾听,时而点头。
而且相比于印第安裔的阿帕奇人,他对马哨的崇拜情绪只强不弱,所以基本不会反驳什么,只是接收。
马哨继续说道:“资本也与人格无关。卑鄙、无耻这些关于人格的形容词对它没有意义,它是一种在人类中普遍发生的自然现象,没有善恶可言。”
“爱尔兰的人民痛苦也罢,快乐也罢,资本都不在乎,资本只在乎利润。”
“因此,评判资本家也即资本载体的个人善恶,并不是在评判资本,而是顾左右而言他。”
“就像在研究自由落体时,物体的颜色和味道从来不值得讨论,背后的引力定律才是需要我们关注的真理。”
马哨了解到,早在加入阿帕奇之前,塞巴斯蒂安已经有一定的物理基础,至少知道万有引力定律。
所以塞巴斯蒂安可以听懂这个比方,一时间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马哨看着他:“塞巴斯蒂安,你想不想成为一名编辑?”
“编辑?”塞巴斯蒂安一怔。
马哨:“是的,通讯社的编辑。部落成立了一个阿帕奇通讯社,不过由于缺少合格的编辑和撰稿者,它只承担了极少的职能,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通讯社。”
“这次征文就是为了挑选编辑和撰稿者,你无疑是可以胜任编辑的人选之一,而且你还是这当中唯一的白人,有些任务只合适你来做。”
马哨微笑:“编辑是个好职业。怎么样,塞巴斯蒂安,你想试试吗?”